识汝不识丁(5)
“倒?”
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却让陶墨面色更红,“沏?……煮?”
顾射依然不语。
陶墨对茶道一窍不通,只好道:“要不,你喜欢喝哪里的茶,我去买回来?”
“因何爽约?”顾射转了话题。
“昨日有个官司,我要升堂。”在他的凝视下,陶墨气势弱了一大截,却仍道,“我作为当地父母官,理当以百姓之事为重。”
顾射直盯盯地看着他。
陶墨被他浑身燥热起来,手心微微冒汗。
顾射道:“你所请教之事,可是与昨日之案有关?”
陶墨其实也没想好要请教什么,听他如是说,便忙不迭地点头。
顾射道:“那后来又是何人指点于你?”
“不曾有人指点。”陶墨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审坏了?”
顾射双唇微抿。
陶墨心怦怦乱跳起来,“我知道我不识字,对律法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我是真心想要做个好官的。若是你觉得我审得不好,我愿意将廖氏和王鹏程请回来,再重新审过。”顾射沉默不语,他更加忐忑不安,“我是不是不该打他板子?我只是没忍住,要不,我请他回来,让他亲自打回来?”
顾射看他急得直搔头,眼波微动,“这只是寻常小案。你他日若再有难题,可来问我。”
陶墨这才松了口气,眼底不禁流露出期盼之色。却见顾射起身往外走,他连忙道:“你要走了?”
顾射回头,面色清冷,“有事?”
“你若不嫌弃,不如留下来一同用膳?”陶墨羞涩地问。
顾射眼角一撇那杯被狠狠嫌弃的茶。
陶墨顿时蔫了。
从县衙回府,顾射径自进了书房。
顾小甲正在收拾,看他进来,便拿起一张纸条问道:“公子,这要留着吗?”
顾射伸手接过,上面四个端正楷书:母子情深。
顾小甲见顾射若有所思,便乖乖站在一旁。
过了会儿,顾射慢慢将纸条撕掉,丢给他。
顾小甲好奇道:“这纸条原是给哪位讼师写的?”他知道自家公子经常给那些师兄弟出谋划策。
顾射懒懒地瞥他一眼。
顾小甲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
10、名师高徒(一) ...
老陶看陶墨窝在家中不动,便劝他出去走走,也好熟悉熟悉谈阳县的风俗人情。
岁末将近,寒风冷冽。街上行人来往采办年货。
有老陶在,陶墨是无须沾手这些事的,只是带着郝果子逛逛点心铺之类的小铺子。
郝果子记着他以前喜欢吃桂花糕,特地买了些给他,让他边走边吃。
陶墨刚一张口,冷风就呼呼灌进去,牙根都透着冷意,只吃了两块便停下了了,剩下正要交给郝果子,一转身却正好装上一个人,将手里的桂花糕都撒到了地上。
郝果子一下跳出去,道:“你怎么走路的?”
那人正要辩解,待看清陶墨容貌,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陶大人?”
郝果子狐疑道:“你是谁?”
陶墨讶异道:“王鹏程?”
郝果子眼角一跳。难道是那个被打了好几个板子的不孝子?他下意识地挡在陶墨身前,戒备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王鹏程冲陶墨揖礼道:“相请不如偶遇。陶大人不知可否赏面让在下做东,请大人去仙味楼坐坐?”
郝果子扯着陶墨的袖子,附在他耳边极小声道:“怕他来者不善。”
他虽然小声,但王鹏程依然听得一清二楚,连忙摆手笑道:“这位小公子多虑,在下只是想谢谢陶大人而已。”
“谢谢?”哪里有人被打了还要致谢的?郝果子疑云更浓。
但王鹏程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陶墨的胳膊就往仙味楼走去。
郝果子追在后面,想要拉开,却听陶墨道:“我正好累了,歇歇脚也好。”
王鹏程连声道:“正是正是。吃完仙味楼,还可顺路去茗翠居坐坐。”
郝果子在原地跺了跺脚,最终不甘心地追了上去。
话说这仙味楼乃是谈阳县最出名的酒楼,迎来送往皆是商贾豪富,文人墨客,稍微过得去的一桌便是普通人家一月的伙食,价格不菲。
王鹏程和陶墨到时,已是正午时分,仙味楼几乎满座。
王鹏程和掌柜交涉许久,才腾出一个靠墙角的空位。他又指挥伙计搬来一道屏风阻隔,将大堂一隅布置如小包厢。这样一番大费周章的折腾完毕,他才坐下,讪讪道:“大人莫怪,实在未想到能和大人在街上偶遇,招待不周,只能委屈大人了。”
陶墨摆手笑道:“如此便很好了。”
郝果子忸怩地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陶墨,等他点头才高兴地坐下。
“我点了几道仙味楼的名菜,大人一会儿尝尝,若是不够,只管开口。”王鹏程似对郝果子入座毫不惊讶,亲自为陶墨斟上茶,连带郝果子都沾光地享受了回被伺候的殊荣。
陶墨想起那顿板子,心中愧疚,柔声问道:“你的屁股不碍事吗?”
王鹏程笑容尴尬,低声道:“大人放心,那些衙役没使劲。我回去擦了药就没事了。”他原本还想陶墨大概要问起衙役为何没使劲,正想着是否要将他们故意放水,事后讹钱之事据实以告,但见陶墨只是点了点头,道了声“那便好”,似乎对此等事并未介怀,不禁以为他对衙门中事早已了若指掌,对自己的“轻打”也是意料之中,心中更是钦佩。
“说起来,此事若不是大人妙计周旋,只怕我与家母的芥蒂也不会这么快打消。”
莫说郝果子茫然,陶墨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王鹏程叹道:“自从亡妻过世,我便无心再娶。只是家母一直惦记着我王家无后,再三催促,这次更是闹上公堂,非要迫我就范。若不是大人的一顿板子打出了我母亲对我的疼惜,只怕到现在还不清静。”
郝果子好奇道:“传宗接代乃是大事,你为何不肯再娶?”
王鹏程眼神闪烁,半晌未语。
陶墨心中有所触动,道:“你对过世的王夫人便是那所谓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吧?”他说完,特地看了看郝果子的表情,见他颔首,才放心。
王鹏程嘴唇嗫嚅了两下,正好上菜,话题便中断了。
仙味楼的菜肴果然不俗。
陶墨和郝果子过了好一阵紧紧巴巴的日子,难得吃到这样美味,都吃得筷不停手。
王鹏程只是浅尝了几口,便停下了,好容易等他们吃得尽兴才道:“我听闻陶大人来谈阳县只带了两位仆人?”
陶墨道:“是。”
王鹏程试探道:“那尊夫人……”
郝果子心直口快道:“我家少爷还不曾娶。”
“哦?”王鹏程眼睛一亮,低声道:“莫不是陶大人眼界高,瞧不上?”
陶墨干笑道:“哪里。只是一直不得空罢了。”
不得空三个字正好戳中王鹏程的心,让他笑容顿时灿烂百倍,“若是大人有意,在下或许能为大人筹谋一二?”
郝果子想起陶墨只好男色,脸色当即一白。
陶墨推辞道:“家父辞世不到一年,我还须守孝。”
“哦,这样啊。”王鹏程一脸失望。
郝果子惊奇地看着他道:“你也好生奇怪。之前你母亲让你娶妻,你百般不肯,如今又怎的替别人做起媒人来了?”
王鹏程面色尴尬,“我只是感激陶大人一顿板子让我和我母亲心结顿消,所以想略尽绵薄之力,帮陶大人一把。毕竟陶大人初来,内院想必也需人打点。”说到内院,他似乎想起什么,便道,“不知陶大人来谈阳之后,可曾拜访过两位老师?”
陶墨茫然道:“我不曾有老师在谈阳县。”
“我指的是一锤先生和林先生。”他压低声音。
陶墨猛然想起,自己曾与老陶提及过此事,后来因选不定礼物而暂时搁浅,这一搁浅就搁浅到了现在。“还不曾。”
王鹏程踌躇了下,暗示道:“还是去一趟为妙。”
陶墨道:“只是不知两位先生喜欢什么礼物。”
王鹏程笑道:“所以我说陶大人若是有位夫人打理内院,此事便会简单许多。一锤先生和林先生除了同为名讼师之外,还有一个相同之处,便是对夫人言听计从。”
陶墨挠头道:“那我便送些金银首饰与两位夫人?”
王鹏程脸色一黑,心想这位大人怎么大事明白小事糊涂。他忙道:“万万不可。大人毕竟是男子,这……送这等礼物与两位先生的内眷怕是不大合适。”
陶墨耳朵微红,尴尬道:“是我所思欠周。”他从小即对女人无意,便很少对男女之防上心。
“也罢。”王鹏程想了想道,“难得我与大人一见如故,我便再多说一句。”
陶墨拱手道:“请说。”
“一锤先生夫妇和林先生夫妇都有爱徒,你可知晓?”
陶墨精神一振,“我知道,是顾射。”
王鹏程被他眼眸中射出的光芒唬了一跳,“顾公子是一锤先生的高徒。而林先生的高徒是卢镇学卢公子。”
陶墨颔首道:“我也识得。”
王鹏程听他说“也”,心中了然,笑道:“怪不得大人老神在在,原来早已结实了顾公子和卢公子,倒是我多虑了。”
陶墨认识卢镇学和顾射都属偶然,只是解释起来却费周章,便任由他误解。
三人话尽饭饱,便告辞出楼。
郝果子跟着陶墨走在回县衙的路上,眉头紧皱,“我总觉得这人有所图谋。”
陶墨叹道:“我有什么好被图谋的?”
“不是。少爷可还记得,在我们去仙味楼之前,他明明说过还要请我们去茗翠居坐坐的。可一吃完饭,他付了帐就跑了。”郝果子嘀咕道。
陶墨好笑道:“你若惦记茗翠居,改日我请你便是。”
“不是茗翠居的事,是……唉,总之少爷要小心他。”
陶墨见郝果子喋喋不休,只好应承。
11、名师高徒(二) ...
回到县衙,陶墨早早就将此事抛诸脑后,倒是郝果子还惦记着,特地跑去与老陶一通说。
老陶听了也觉得不寻常。那王鹏程是生意人,不论是感激还是怕陶墨这个父母官,宴请一顿饭也很正常,只是大男人做媒……他转身去找金师爷。
金师爷是当地人,说不定能猜到其中缘故。
果然,金师爷一听此事便笑了,“没想到这个王鹏程竟然还能想到这样一个金蝉脱壳之计。”
老陶见其中果然另有乾坤,忙问何故。
金师爷道:“你可知王老夫人为他寻得续弦夫人是哪一家?”
老陶心想,这我如何得知?但嘴上却道:“愿闻其详。”
“是佟家。”金师爷见他不解,又道,“一锤先生的夫人便出身佟家。”
老陶恍然道:“王夫人想与一锤先生联上姻亲关系?”
金师爷有意提点一句,“在本地,一锤先生和林先生的威望可不比寻常。”
“这是自然。”老陶顿悟,“莫不是那王鹏程担心退婚会激怒一锤先生,所以才想祸水东引……”
金师爷惊讶道:“难道你也听过关于佟小姐的传闻?”
老陶想,我连佟家与一锤先生的关系也是刚刚才知,如何会听过?不过他有意套话,便含糊道:“只是坊间传言,怕是做不得数的。”
金师爷道:“我虽不知她是否如传闻一般是位悍妇,但年过二十仍未出嫁却是不争的事实。”
老陶心中了然,向他道了声谢,便去了。
金师爷目送他离开之后,施施然回书桌后坐下。
初时以为这位新上任的陶大人只是位胸无点墨的败家子,没想到真到了审案时也能用点儿计谋,甚至还引得顾射上门来寻,怕是有几分不寻常的本事。
既是如此,他就旁敲侧击地提点他一点,也省得每过几月就要换一任东家这样麻烦。
到夜间,陶墨踌躇许久,终于忍不住对老陶提及想去拜访顾射和卢镇学之事。他将王鹏程对他分析的厉害关系一一道来,言明自己是因为没有内院操持,才不得不与两位先生的高徒拉拢关系。
老陶听完,久久不语。
陶墨不禁忐忑。
“少爷可曾想过,”老陶缓缓道,“添一位少夫人操持内院呢?”
陶墨心头一惊,“你知道我对女子……不能,我……”
老陶听他结结巴巴,便道:“陶家总要留一后人。”
陶墨低头沉默。
“我想这也是老爷临终前最大的心愿。”
老陶一旦搬出“老爷”两个字,陶墨便蔫了,讷讷道:“我要守孝三年。”
“也是。守孝是应当的。”老陶道,“只是少爷守孝不该让人知道才是。”
陶墨愕然道:“为何?”
“我朝律法,守孝期间不得出仕为官。”
陶墨脸色一白。
老陶道:“除非皇上夺情,不过少爷怕是用不上这一条的。”
陶墨嗫嚅道:“可是,我已经对王鹏程说了。”
老陶道:“也罢。他也不见得知道得清楚,只是以后莫再提及了。自然,若少爷肯尽快成亲消除后患,那是再好不过。”
陶墨道:“纵然不能提,我心中也是要守孝满三年的。”
老陶叹了口气道:“既然少爷坚持,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陶墨心虚地低头。
“至于拜访一锤先生和林先生之事万万不能再拖了。所幸再过几日就是大年夜,我们送些年货上门总是不错的。”老陶见他失落,补充道,“顾射与卢镇学虽然是两位先生的高徒,但两位先生桃李满天下,门生众多,我们若是厚此薄彼,只与他们来往,反倒不美。不如日后再说。”
陶墨听他说得在理,无话可驳。
至翌日清晨,陶墨在郝果子的督促下早早起床。老陶已经在备好了年货和马车。马车就是丢在半道上的那辆。他一买仆人就命他们拖回来修好,总算比轿子方便。
陶墨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爬上马车,又靠着郝果子丢上来的软枕歪头睡了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又上来一个人。
他半睡半醒地看了眼,随即瞪大,惊讶道:“金师爷?”
金师爷拱手道:“东家。”
“你,你怎么来了?”陶墨撑着手臂坐起,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
金师爷视若无睹道:“我陪东家去拜年。”
“哦。”陶墨掀帘看了看外面,“老陶没来?”
“他要打点府上事务。”金师爷试探道,“东家似乎很倚重老陶先生。”其实他在县衙呆了的这段时间,也看出这个老陶绝非平常人,不但精明能干,而且处事沉稳大气,仿佛出身大家。但陶墨又实在不像是大宅院里养出来的少爷。
陶墨不疑有他,答道:“这是自然。自从我父亲过世之后,便只有他一直照顾我。”
“府上没有其他人了吗?”
“没有了。”
金师爷道:“东家若能仕途顺畅,平步青云,令尊令堂泉下有知,也定然会十分欣慰。”
这话说到陶墨的心坎里。他笑道:“我也是这样想。我父亲一生愿望不过希望我能出人头地,莫要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地过一生。”
金师爷道:“看来令尊也是饱学之士。”
陶墨摇头道:“其实我父亲也是大字不识的。”
“哦?可是五千两不是小数字,一般人哪里能捐出这样一大笔银子来?”
陶墨略显不自在,道:“我父从商。”
金师爷看出他脸上的警戒之色,点到即止,不再往下延伸。
陶墨暗暗松了口气。
马车行至一座大宅门前停下。两旁是白墙红瓦,有绿木高出墙头,在这凛冽寒冬平添春意。
陶墨和金师爷下车来,便见郝果子已经敲开了门,刚投了拜帖。
大约半盏茶后,里面转出个管家模样的人,从郝果子手中收了年货,转身将他们领去花厅等候。又过了一炷香,那管家又将他们送去了花园。
花园大半萧索,只有靠近亭子那处种了一片梅花,如今正是盛开的时节,开得十分热闹。亭中人在花的掩映之下别有一番脱俗出尘的风采。坐在亭子正中央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美须文士,双目炯炯有神,面目清秀。他左手边坐着一名妇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容貌秀丽,杏眼樱唇,嘴角一点黑痣,风情万种。右手边是一名青年,星眸如珠,却是陶墨近几日最为惦记的人。
“不知陶大人前来,有失远迎。”文士身不离座,只是抬起双手,了无诚意地拱了拱。
陶墨慌忙回礼,“仓促前来,不曾知会,是我鲁莽。”
文士目光一转,落到金师爷身上。
金师爷抱拳道:“一锤先生。”
一锤先生唇角微扬,牵着胡子一动,“唉。金兄还是如此见外,叫我一锤便可。”
金师爷道:“一锤先生名动天下,区区不敢逾礼。”
这样的对话似乎发生过很多次,一锤先生也不愿再做纠结,手一挥道:“两位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