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只忠犬来投喂(7)
他轻咳一声,走到楼夜锋的面前,站定。而后俯视着他,用严肃却不严厉的声音问道:
“楼夜锋,你既所犯重大,那么由我来亲自为你定罪,你……可有异议?”
跪在地上那人心中一颤,道:
“罪职……无异议,请主人发落。”
“那好,楼夜锋,你且听着——”
“元昭十六年,你明察秋毫,于花叶中发觉致命剧毒,为了除毒,你经脉受创落下寒症,此为一功。”
“元昭十九年,衡天门政变,乱兵之中你一路护我到脱身之处,身负箭伤刀伤三十余处,此为二功。”
“景和元年,冬祭大典,你及时查出叛党,避免我遭奸人诬陷弑君之罪,此为三功。”
“景和三年,你耗费功力为我除掉桃花蛊,解我性命之患,此为四功。”
“……其余功绩,不再细述。按大靖朝影卫刑律第八条——‘当影卫有罪,若其主允之,则可将功抵罪。’”
说到此处,裴年钰忽然蹲下身来,与他挨得极近,而后握住了楼夜锋手腕上的镣铐,将钥匙伸进去,轻轻一转,那铁铐霍然而开:
“你罪有四,功亦有四,功过相抵。楼夜锋,本王……赦你无罪。”
楼夜锋忽然全身都颤抖起来,极缓极缓地一点点抬起头——主人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目光温润而包容。
紧接着,主人那双修长的手掌就握在了自己的手上,那上面的温度和渐渐坚定的力度,从相握的地方一直传到心里去。
他似乎如在不可置信的梦中一般,怔怔地看着裴年钰的神色。半晌,从来都冷硬锋锐的眼中,竟是隐隐泛起了一层红圈。
第6章
6.此心摧折入尘埃
不过是自己轻轻的几句话,裴年钰便眼见这个从来都冷静沉稳,坚定如同磐石一般的人竟而如此这般失态,心下亦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心中软软地化成了一团。
他伸出手去,用袖子轻轻给他拂去眼眶旁的水痕,丝毫没有在意袖子被蹭上了些微的尘土污迹: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
明明楼夜锋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可裴年钰不知何故,许是十分难得见到楼夜锋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竟是忍不住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
楼夜锋见主人竟然拿袖子来擦,反倒有些惊惶,连忙向后缩了一下避开去,随即止住了自己适才的失态之色。
而裴年钰见他有些尴尬,便不再看他,而是低下头去利落地解了他手脚上的镣铐。
然而当他把那沉重的锁链扔到一边去之后,他这才看到锁铐之下露出的情境来,顿时怔了怔,忽而心中一痛——那人双腕的皮肉被这镣铐和绳索缚得太久,早已被磨得一片模糊,红色的血肉就这么突兀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握住楼夜锋的手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疼吗……?”
然而话刚出口,裴年钰便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实在矫情。都已经被磨成了这般样子,怎么可能不疼,这话却叫楼夜锋怎么回答。
果不其然,楼夜锋自然是摇头称否。
“你这伤……”
此时的裴年钰已经不仅仅是那个身在古代的裴王爷了,融合了后世记忆的他见了这血淋淋的伤口,第一反应反而是——那镣铐是铁制的,方才他分明看到那上面有着许多锈迹。楼夜锋他手上被这东西磨出来的伤,又这么久没有处理伤口……
会不会有许多细菌?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裴年钰心下一惊,连忙抬头抚上他的额头,果不其然,一片滚烫。
“你……”
伤口未经妥善处置,怎么可能不发烧。
裴年钰顿时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来,言语间便有些埋怨:
“何岐他怎地下手这么狠?你这一个月一直戴着这东西么……这……又是何必呢……”
楼夜锋抿了抿嘴,垂眸道:
“主人,恕属下多言一句……此事须怪不得他,属下所犯皆为重罪,狱中需戴械具本就是规矩所在。他身为刑堂执事,不过依律办事,主人……莫要为难他。”
楼夜锋本意是说自己咎由自取,主人不必介怀,可裴年钰听他这么口口声声地为何岐开脱,反而没由来地更是心疼了,颇有些没好气地道:
“瞎扯,你既没了武功,跑都跑不掉,他又何必这般拘着你……”
其实皮肉之苦倒在其次,影卫这种身份,这么多年来所受的伤也不少。且何岐手段虽利害,但却是个做事极有规矩的,不至于暗地里下狠手。
裴年钰主要是心疼他……无端受辱了一个月。
他此时看了楼夜锋的这般样子,无端觉得有些堵得慌。
“何岐他……他还伤了你哪里了?”
楼夜锋听得主人关心他,心下一暖。只不过刑讯这种事,自然全身都会留下伤口,而他只字不提此事,只道:
“其实何岐他已是手下留情了。他知我武功尽失,是以用在我身上的那些手段还不足他所有本事的三成,主人莫要迁怒于他。”
裴年钰见他已是如此为何岐开脱,便懒得继续驳他,心道待会儿回了屋子,我早晚得扒开你那身衣服给你上药,到时候便知你伤了多少。
裴年钰不再言语,而是从怀中掏出来一张干净的手绢,想了想,试着调动了一下体内的内力,手中一使劲,嗤啦一声将那布绢撕成了两半。
而后他一边执起楼夜锋的手掌,一边将那手绢轻轻缠绕在了他肌肤模糊的手腕之上。
“主……主人?”
楼夜锋他早惊得忘了动作,只怔怔地看着主人如此温柔的神态,脑中乱成一团,一时竟看得呆了。
半晌,裴年钰帮他包扎完,一抬头却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笑问道:
“发什么呆呢?”
楼夜锋垂下了头道:
“属下……属下心中有一事不明。”
裴年钰停住动作,心中微微纳罕。
他和楼夜锋相处了这么多年了,实在很少见过楼夜锋这般连问句话都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
之前在宫里的几年里,局势紧张,周遭形势瞬息万变,他们之间的交流都是简洁直白而且绝对不会相互隐瞒的。
裴年钰心想,莫不是被关了一个月,把他给吓到了吧。于是他温言道:
“问便是了。”
楼夜锋斟酌了一下字句,而后偷偷抬了下眼眸,道:
“属下……不知主人缘何用功为属下抵罪?”
楼夜锋本以为自己是必死之局,十年主仆之谊一朝毁于己手。影卫条例第八条,可将功抵罪,他自然是知道的,可他从来没敢奢想过这个结局。
因为将功抵罪的前提是——若其主允许。
若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过错,那么主人为了以示恩慈收拢人心,不予惩罚,这倒是极为常见的。
可他的那些错……无论哪一条皆是犯了为影卫的大忌。
影卫越权行事并伤主,实质如同手握兵权的将军行谋反之事。哪朝哪代的皇帝会在臣子谋反之后说,念你之前有功,朕赦你谋反之罪?
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在主人这里……这般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就成了真的。
裴年钰抬眼看着他,笑道:
“怎地,你那影卫条例里白纸黑字写的规定,还不许我用了不成?”
“不、不是……属下……”
裴年钰叹了口气。他生长于深宫,本就旁观了不少君臣之间的相处,那些上位者的心思他亦是熟悉之极,如何能不知道楼夜锋在想什么?
可他现在只是个王爷,一个每天闲得写诗作画的闲王罢了。他不是裴年晟,不需要每天面对一堆心思各异的臣子,也不需要来回斟酌拿捏对待每个下属是否需要不同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