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45)
话音一落, 帘子便被掀开了, 云桑走了进来, 外头狂风呼呼,光是听着便知冷得很。
云桑向二人行了一礼, 便取了火折子,将殿中的灯都点燃了。
与夜间全然的漆黑不同,外头仍有光亮,殿中晃动的昏黄烛影氤氲出一种别样的氛围。
这氛围,在郑宓这儿名作怀念, 而在明苏那儿, 则为烦扰。
云桑一退下,明苏便耐着性子笑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她装着回忆了一下,道, “说到娘娘技艺不凡,娘娘师从,必是赫赫有名吧?”
郑宓也是笑意盈盈的,道:“幼时家母随意教导,称不上什么师承。”
明苏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望了眼窗外,方才还染着笑意的眉眼,骤然间寡淡下来,好似杳无趣味一般。
可真是巧了,阿宓的茶道也是承自她的母亲。
她茶盏中的茶只饮了一口,这会儿已有些凉了。茶汤一凉,滋味便走了。
皇后留意着她的脸色,另斟了一盏,端到她的手边,道:“天凉,再饮一杯,当是暖暖身子也好。”
“不必……”明苏兴致寥寥,看都没看那新斟的茶一眼,自顾自地站起了身,“儿臣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她说罢,瞥了皇后一眼,皇后眼中分明是黯然。
“我送送你。”她说道。
明苏没出声,淡淡的脸色间毫无笑意,也不等皇后,抬脚便往外走。
于是出殿时,郑宓便慢了她一步。
外头不知何时已下起雪来了。这是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早了许多。
难怪方才狂风大作的。
殿外站满了宫人,见她们二人出来,纷纷弯身行礼。
明苏穿着薄薄的一件狐裘,若要御寒,稍显勉强了些。
玄过上前道:“外头冷,殿下稍等一等罢,小的已命人往贞观殿取衣了。”
明苏不想留在这儿,道:“不必……”说罢,便要走入雪中,衣袖却被拉住了。
她回过头,皇后松了手,道:“天冷,这样出去可不成。”
她话音刚落,云桑已捧了氅衣出来了。
玄色的底子,金丝刺绣,纹样是两只交缠腾飞的凤凰,确实是皇后所用的样式。
明苏忽然想起,此前皇后还送过她一身斗篷,只是斗篷已叫她命人烧了。
“这氅衣本宫还未穿过。”皇后说道,自云桑手中将氅衣接了过来。
明苏以为她又要如上回那般,替她披上,就要拒绝,便见皇后将氅衣递给了玄过,目光则望着明苏,笑道:“公主且应付着穿一路御御寒。”
皇后赐衣,且是当着众人的面,明苏自然不能辞,她行礼道:“多谢娘娘。”
待玄过伺候公主穿好了氅衣,郑宓方道:“不必多礼,再过会儿,宫道便不好行了,公主快去吧。”
明苏应了一声,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皇后已转过身去了,她贴身的女官替她掀开了门帘。
明苏发现了,皇后方才待她虽也亲近,却是一派雍容凤仪,中宫之气,与殿中她们二人独处之时的孟浪截然不同。可见她还是知晓收敛的。
明苏暗自嘲讽了一句,唇角都要翘起来了,想到皇后与郑宓的相似,唇角便又抿成了一条直线。
仁明殿中,云桑侍奉皇后入殿。
才出去这一会儿,几上的茶便都凉了,饮不得了,云桑正要问,怎么殿下离去时不大高兴,便见皇后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云桑不敢多话,行了一礼,无声地退了出去。
郑宓走到窗下,坐到了明苏方才坐的位置。
明苏撒娇时,抚摸她的脸庞,她不是有心的,而是想起了往事,身子好似便失了控制。但这回,与上回的茶,是她有意的。
这世上,她没有亲人了,在意之人已只剩了明苏一个。
因此,哪怕明知她恨她,她还是忍不住试探,倘若她死而复生回来了,明苏能否原谅她。
几上两盏茶,一盏饮过一口,另一盏是那人看都没看一眼的。
郑宓端起那盏饮过一口的,看着里头已微微泛黄的茶汤。
光是听到她与郑宓一般,技艺承自母亲,她便懒得多尝一口。
她得有多恨她,恨到连她死了,都不愿原谅,恨到与她相似之人相似之事都懒得多瞧一眼,多费一分神。
郑宓捏紧了手中的杯盏,抬手捏了捏眉心。
初雪,宫中有些年久的殿宇得瞧一眼,免得夜间雪积厚了,压塌了顶,还有各处灯烛、炭火也得依例增加,诸如此类宫务,所有各司安排,但她得去揽个总,过问一句。
且郑宓还记挂着那些灾民,粮款筹措不久,想来还未抵达贺州,天这般寒,只怕罹难的百姓会更多。
她站起身,竭力将明苏自心中按下去,好专注到正事上。
可被强行压下的明苏却是一点都不乖,依旧在她脑海中扰乱她的思绪,且还像在她心上咬了一口,让她的心生疼。
郑宓无奈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是苦涩。她搁下茶盏,站起身,走去门外。
雪越下越大了。
郑宓问道:“内给事到了不曾?”
云桑答道:“还未到,想来几位内给事已在路上了。”
郑宓点了下,欲往偏殿等着,云桑迟疑着禀道:“方才底下来禀,陛下携乔婕妤往梅林赏初雪去了。”
郑宓足下一顿,淡淡道:“知道了。”她朝前走去,行出几步,又问,“陛下宠幸乔婕妤有几日了?”
云桑心下一算:“快半月了。”
郑宓点了下头:“本宫记得行宫有一位沧州献上的美人生得仿若天仙下凡。”
“是。婢子也有所耳闻。”
各地向京中敬献的美人极多,连外邦都有敬献,宫中装不下了,便有一些出身略差些的或是得罪了宫中高位妃嫔的,被送去了行宫安置。
“待雪停之后,你亲去行宫瞧瞧,她是否如传言那般貌美,若是便将她接入宫来。”郑宓吩咐道。
云桑不知她的用意,娘娘虽不断地在往后宫安插耳目,收拢人心,但甚少过问六宫争宠之事。她恭敬应下了。
她们说话之时,明苏也出宫了,她也在忧心这场雪。
贺州她五年前与郑宓一同逃亡时,经过过的,那里并不比京师暖和。
这场雪来得委实不是时候。她原本想陛下因民乱而盛怒,安抚灾民的大臣,总有些什么心思,也不敢做得太过,可有了这场雪便不同了。
他们兴许会延误救灾,侵吞粮款,而后将灾民的惨死,推到这场雪上。
明苏一面往宫外走,一面思索,她不能插手得太过明显,会引来陛下忌惮。
她想到入川将军,倘若他依然是从前那般耿直为民的秉性,官员行贪赃之事,他便不会不管。
但那么多条性命,明苏也不敢将希望寄在他一人身上。
三舅在闵州为官,闵州与贺州相邻,且并未遭灾。
各州主官无诏不得擅离辖区,但因救灾,前两日陛下下了一道诏书,令临近州郡协助安抚使抚民,诸事以救灾为上,官员可便宜行事。
明苏打算往闵州去一封信。只是此事还得与外祖父商议。
明苏出了宫便登上马车,往外祖父府上去。
她路上便走便想,一上了马车,车中安静,她靠着迎枕,身子也放松下来,便微微分了神,想到皇后身上去了。
怎会有如此巧合?
明苏一心一意等着郑宓回来,哪里想得到借尸还魂这般离奇之事。
她暗自叹了口气,若不是年初立后诏书颁布之后,各方势力都将皇后的家世背景都好好查了一番,知她只是一名出身书香之门,家中无权无势,甚至还有些清贫的女子。她几要怀疑郑宓久久不回京,是被皇后抓了去。
明苏微微地烦躁起来,像谁不好,偏偏要像阿宓。
她想到什么,自袖中取出那盒子,打开来,对着里头的金簪说道:“你看,她与你有些像,你再不回来,我就……”
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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