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29)
黑暗中摸到不只是何物的物件,总是使人畏惧。
明苏已有些害怕了,可她不敢将惧意显露,她知阿宓必是也怕的。
寻了许久,郑宓忽然停下,她的面前一亮,明苏的眼睛也跟着一亮,是火折子。
微弱光照亮香案,却是些硬邦邦的馒头。这馒头不知放了多久,硬得如石头一般,且还发霉了。郑宓是想寻一蜡烛,可寻了半日,却没有。
“我们只睡一觉,明日早起赶路,不需蜡烛的。”明苏说道。
郑宓顺着火折子的光,四下一看,见角落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领着明苏过去,又将大氅铺在地上,道:“你先睡。”
明苏怎么肯先睡,忙问:“你呢?”
“我去寻些柴禾。”郑宓说道。
明苏立即道:“我与你同去。”
“你待在此处歇息,或坐或躺皆可,不要动。”郑宓将她按在大氅上坐下。
明苏还欲再言,郑宓将手搭在她肩上,只说了一个字:“乖……”
她声音不怎么温柔,甚至称不上温和,而是极为冷淡,好似不耐烦的敷衍一般。
明苏便不敢再言了,只看着她拿着火折子,走出小庙。
黑暗中时间过得仿佛格外慢。明苏也不知等了多久,郑宓始终未回来。
她渐渐担心起来,阿宓会不会不想与她同行,自己离开了。
这念头一出,明苏立即反驳,不会,行装都在我身上,何况阿宓不会御车。
她将自己说服了,应当只是柴禾南寻,阿宓方去得久了些。
明苏安了心,然而下一瞬,她的心却似置于冰天雪地一般,一片冰冷。
何时起,她对阿宓竟然已无信任,她确信她不会走,竟只是因那些冷冰冰的外物,而非阿宓绝不会丢下她离开。
明苏好生悲哀,可她这回却寻不出话来安慰自己了。
阿宓不想与她同行,她不愿与她说话,她也不愿唤她明苏。是她强要跟着的。她想必还是恨她。
明苏怀疑于阿宓而言,兴许她确实是多余的,她一人也可以逃得远远的。
啪嗒一声踏折枯枝的声音,明苏立即抬头,便见庙门处有一人影,正弯下身捡起掉落的枯枝。
是郑宓回来了。
明苏想要站起帮忙,脑海中却突然浮出一个念头,她是多余的,阿宓并不需要她。
幸好是深秋,枯枝杂草不少,郑宓拣格外干燥的拾了回来。她将柴禾堆在明苏身前一步远处。
明苏回过神,还是起身帮她。
二人都不是什么懂得如何生火之人,忙碌许久,才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庙中总算不再黑暗,暖意也渐渐传来。
郑宓关了庙门,又将火堆附近的易燃之物都拿开。
而后对明苏道:“你的伤,该上药了。”
明苏没想到她还记得要给她上药,心中很高兴,正要起身,随即又想起一事,窘迫道:“我忘了带药了。”
“我带着。”郑宓说道。白日为她上药时,她将药瓶落下了,郑宓替她收了起来,出来时也没忘记带上。
明苏顿觉欢喜,连背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郑宓拍拍铺在地上的大氅。
明苏乖乖解开衣衫,如白日那般,趴在大氅上,撩起里衣,露出脊背。
里衣上星星点点的都是血,揭开来,比白日上药时裂得更厉害。
可她在坊中筹划如何出逃也好,颠簸御车也罢,都未提过一个疼字。
这药融入血水便是剧痛。洒下来时,还是让明苏疼得倒抽冷气。
郑宓咬了住下唇,眼中满是泪水。她趁着明苏看不到擦去了,口中镇定道:“明日若遇城镇,便买几身衣衫。”
明苏疼得嘶嘶抽气,闻言,仍是定住心神,回答她:“好。还有许多要置办的物件,蜡烛、火折子、干粮、水……”
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完,确实有许多物件需置办。
有话语转移注意,痛意好像也减弱了一些。
很快便上好了药,明苏缓了一会儿,将外袍又穿上。
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路,该睡了。
然而能御寒的大氅却只一身。明苏自然是要让给郑宓的。
郑宓依旧未多言,她先躺下了,又令明苏躺到她身边,明苏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距离,郑宓便往后靠了靠,贴在了她身上,而后将大氅盖在她们二人的身上。
如此,二人皆可不受风寒。
明苏不是没想过可以这般共用,她只是没想到郑宓愿意与她共用。
郑宓背对着她,身子贴在她怀里,没多久,便能感觉到她的身上暖意隔着衣衫传出。明苏不敢动,恐扰了她安睡。
累了一日,竟无丝毫睡意,她睁着眼睛,听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心不知不觉地浮动。
白日里,教坊中,为躲避程池生,阿宓也是这般在她怀中。
明苏的脸烫得像火在烧,她其实不太懂应当怎么做,可一想起郑宓唇贴在她的颈上,她便浑身上下都不安宁,很想紧紧地抱住此时贴在她怀中的郑宓。
她不知抱着郑宓,接下去要做什么,只直觉若抱住阿宓一定会很舒服。
偏偏她不敢,她隐隐间明白,阿宓倘若不愿,她擅自抱她,便是冒犯。
于是一整夜,她便一动不动,脑海中又克制不住地回想阿宓的唇在她颈上滑过,柔软,温热,便似蛊惑。
如此一来,煎熬地厉害。天将亮时,明苏心下暗叹,阿宓好厉害的。
她没有睡。郑宓也没有睡。
火光晃动,黑影在墙上随之摇动。庙外秋风呼啸,幸好窗子未损,虽被吹得啪啪作响,却将风牢牢阻拦在外。
郑宓也在想白日里的事。她想到明苏红彤彤的脸庞,还有眼底的惊吓和震惊。
这小傻子竟然什么不懂,如一张白纸一般干净懵懂。她禁不住笑,可很快笑意便收敛了。
这般饥寒交迫,风餐露宿的日子将来不会少,但明苏其实不必跟她受这个苦。她本可锦衣玉食,富贵无虞地过一生。
她自小勤学,为的便是做旁人做的不到事,不该随她隐遁,庸庸碌碌,虚度光阴。
这念头搅得郑宓整夜未曾入眠。
第二日天一亮,二人便都起了。
很快便又上路。路上郑宓大多时候都与坐在一起,明苏不大讲话,只是途中她突然想起什么,与郑宓道:“你看,我车是不是驾得很好?”
郑宓不知她为何有此问,便道:“很好……”
说完,方领悟明苏的用意。她需有人驾车,而她驾车驾得好,如此,她自然便用得上她。郑宓半晌无言,心疼得无以复加。
明苏却自以隐蔽,郑宓并未发觉她的用意,听了这句很好,高兴了好半天。
她们是日出之时出发,直至日落,方见一城,赶着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路上寻了百姓一打听,方知此地是冠城,位于京师西北四百多里处。
不想她们这般赶路,竟只赶出四百多里。二人皆在心中想道明日得早些动身。
城中还有许多铺肆未关。明苏领着郑宓寻了一处小巷中的一间不起眼的小饭馆,用了一顿晚膳。
她们一日多不曾进食,早饿得狠了,郑宓不免担忧她的肠胃,几度提醒她用得慢些。
明苏并不嫌弃菜肴不够美味,样式不够好看,饱食了一顿,面上便有了满足的笑意,想了想曾在宫中听宫人们闲话的,在民间的铺肆中当如何行事。
用过膳,便该交银两了。
郑宓便看着她站起身,朝店家走去。她忙跟上了,只听明苏对着店家拱拱手,便如冲着许多王公大臣拱手那般,道:“晚膳可口,多谢店家款待。”
店家想是不曾见过这般文绉绉,且又如此有礼的,愣了一下,方也拱了拱手回礼,道:“客官满意便好。”
“满意……”明苏点头,然后顿了顿,她有些生疏地自袖袋中挑拣了许久,正当郑宓担忧她会如给那车夫一般,取出银票时,便见明苏取出一枚极小极小,想是她所有银两之中最小的那一枚碎银递给店家,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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