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2)
郑宓回头看她,看到了一双执拗的双眸。
后头发生了什么,她们是怎么入殿,又是如何饮宴的,就全部没有了。
梦就断在了那双执拗的眸子里。
郑宓醒了。
她坐起来,倚着床,偏首望窗外,天方蒙蒙亮。夏日昼长夜短,看天色怕是左不过寅末。
怎么梦到那日的事了。郑宓抬手捏了捏眉心,头有些疼。
她也没想到,事隔经年,那一日的事她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那一年她十四,明苏九岁,都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
明苏极力显得可靠,也不过是九岁孩子的喜欢,想要与她时常一处玩罢了。
郑宓想着,面上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笑意,笑意还未完全展开,又消失了,随即是长久的沉默。
睡是睡不着了,郑宓也没躺回去,倚床靠着,不知出了多久的神,殿外有一声音响起:“娘娘可醒了?”
是她贴身的女官,来唤她起榻了。
郑宓出神被打断,口中说了声:“进来。”思绪却犹停留在那一年的夏日。
女官名云桑,是宫中的老人了,行事最是妥帖。她领头入内,身后跟着数名宫女。几人先行了一礼,而后按着规矩在殿中忙碌。
南侧的窗被打开了,呼吸吐纳间骤然清爽起来。
郑宓望向窗外。
天已大亮,阳光普照,窗外的那树梧桐生得枝叶繁茂,很具生气。郑宓却想起梦中烈日照在树叶上的灼热,想到阳光明亮得刺目,想到昆玉殿檐上金灿灿的琉璃瓦。
同是夏日,同是这座宫禁,今年的盛夏却远不及那一年的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郑宓在心中细数岁月。
冷不防耳边响起一声:“娘娘,早膳已备下了。”
郑宓猛地回神,看到床前恭敬福下身,等着伺候她起榻的宫人,她神色恍然,仿佛回到了那场梦中。
不是五年前,是十年前。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海子《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七月盛夏,给大家讲一个从盛夏开始的故事。
第二章
元景三十二年的孟春,郑宓命丧凤城,再睁眼却是在五年后的仁明殿里,重生到了皇后身上。
这位皇后是皇帝的第二任妻子,郑宓醒来时,是大婚后的第三日,倒在寝殿的榻上,手边是一小小的青花瓷瓶。
她那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胸口发闷,腹间剧痛,还未等她理清头绪,殿门开了,进来了一名宫人,便是眼前这女官。
郑宓扶着床沿起身,云桑蹲下,侍奉她着袜履。
“依娘娘吩咐的,太医院的王院使已在殿外恭候,娘娘用过早膳,便可召见了。”云桑一面侍奉,一面说道。
“嗯。”郑宓应了一声,恍若漫不经心,目光又往窗外瞧了一眼,却不是瞧那树梧桐,而是想着,昆玉殿在仁明殿的南面,不知自此望去,能否望见昆玉殿的一角琉璃瓦。
只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她当真是糊涂了,昆玉殿不高,与仁明殿又隔着数十座殿宇,如何能望得见。
袜履着上,她站起身,行至妆台前。
自有梳妆宫女上前。
“娘娘今日要梳什么发式?”宫女拿着象牙梳,站在身后请示道。
郑宓原想说,你看着梳,但转念想起这具身子原主的脾性,改了口道:“梳个……青螺髻。”
宫女应了声是。
郑宓看着铜镜中的面容。能被选为皇后,这张脸自然是极美,只是与她原先的容貌全然不同。穿来有五日了,郑宓仍未看习惯。她心内叹了口气,将眼睛闭上了,盘算起这五日来打听到的事情。
说打听,其实不过是向身边的宫人们套套话罢了。
原来的皇后娘娘在入宫当夜与皇帝起了争执,皇帝盛怒而去,下令皇后闭门半月,静思己过。
入宫的当日,连洞房都不曾,便受了皇帝责罚,郑宓不曾踏出宫门,却也想象得出后宫上下是如何看笑话的。
“娘娘,梳成了。”耳畔宫女轻声细语。
郑宓睁开眼睛,青螺髻、金步摇,梨花妆、远山黛,将这张清婉的面容衬得越发出尘脱俗,即便后宫美人如云,这一副容貌也绝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但郑宓却摇了摇头,这妆容合她的心意,但未必会合原主的心意。
这具身子原主名棠玉,是前国子监祭酒之女,父母早亡,亲族离丧,早早地便顶门立户,抚养幼弟长大。她家中贫寒,姐弟二人节衣缩食,平日里十分节俭,但于学业上,棠玉却很舍得,家中大半银钱都用以为弟弟延师、买书,只盼他早日成才,光大门户。
这般品行,满长安无不赞誉,也有不少讲究“娶妇娶德”的官宦人家托媒人上门说亲,皆被棠玉以幼弟还未成人为由婉拒。
如此,她的终身大事便被蹉跎,直至二十四岁,犹待字闺中。
今岁岁初,皇帝听闻了她的令名,颁下诏书,将她册封为皇后。这一回,再推拒不得了。
三书六礼,半年准备,到七月大婚,棠玉着凤袍,乘凤辇,入宫门,成了皇后。众人皆以为这是一出贤德女子入宫为后的佳话,兴许不久还能缔造出明君贤后的千古美谈,谁知入宫第一晚,皇后便冲撞天子,引得皇帝大怒,当场下令禁足。
这般有主见的女子,虽生了副极为温婉动人的面容,恐怕不会喜欢这般婉约清丽的妆容。但她并未说什么,她附到棠玉身上,却不打算将自己变作棠玉,幸而大婚才不过数日,宫中对棠玉的脾性知晓得也不多,她也不必事事都揣摩着棠玉的喜好来行事。
妆成,更衣。
郑宓去了外殿,用过早膳,王院使便被宫人领了进来。她尚在禁足,出不得门,却能将御医召入殿来视疾。
王院使留着两撇胡子,瞧上去约莫四十上来,一入殿纳头便拜:“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郑宓道:“免礼。”
王院使提着药箱站了起来,依旧低着头,恭声道:“娘娘何处不适?”
“昨日心口闷,歇了一夜也不见好,劳烦院使替本宫把把脉。”郑宓随口说道。
王院使闻言,跪下来,朝前膝行两步,自药箱中取了脉枕。郑宓将手腕搭在脉枕上,王院使往她手腕上覆上帕子,而后方将手指隔着帕子搭上皇后的手腕。
郑宓全程面不改色,无一丝不适应,仿佛习以为常,倒使得站在她身后侍奉的云桑好一番惊叹。听闻娘娘府上贫寒,不想见了这天家的尊贵做派,却无分毫动容,仿佛再寻常不过,这般气度,当真是中宫之仪。
郑宓身上并无不适,不过是以此为由,召见御医罢了。
王院使是太医院的老人了,行事老成,自不会说娘娘凤体无恙。把过脉,温声道:“娘娘是中了暑气,方才胸闷不适,幸而暑气不深,臣开一副药,娘娘服下,也就好了。”
郑宓便是一笑:“有劳王院使。”
王院使忙谦称:“臣分内之事。”而后取出纸笔,写了药方,交与云桑。
这一回视疾便算善始善终了。王院使正要告退,郑宓忽想起什么一般,自袖袋中取出一小小的青花瓷瓶,道:“这瓷瓶中的药是本宫昨日收拾妆奁时看到的,瞧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何时放入,又是什么用途,王院使医术高明,想是用药的好手,便替本宫瞧瞧吧。”
说着,将瓷瓶交与云桑,云桑转呈给王院使,王院使忙双手捧过,拧开瓶塞,从中倒出一粒药丸,脸色就变了,再低头一嗅,更是容色大改。
郑宓屏息,这瓷瓶是她醒来时就在手边的,她猜想瓶中恐怕不是什么好药,方寻了由头,召了一太医来验,现观王院使的神色,果然不是什么好药。
“这、这是钩吻炼制的药丸,娘娘快收起来,千万别误食了!”
“钩吻?”
“便是断肠草。”
第一回来便是让他验毒。
王院使回完话,忙不迭地走了。皇后娘娘新入宫,又惹恼了陛下,尚在禁足中,与这边搭上太多干系可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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