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雾(305)
信宿的表情带着某种淡淡的讥讽,“在我父母准备去报警的那一天晚上,他带着一把枪来到我的家里……我去给他开的门。”
“他杀了我的父母,我看到我的两个亲人一起死在我的面前。”
“后来一场大火掩盖了所有真相,我的父母因为火灾而‘意外死亡’,没有人探究他们身上的枪口,医院的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尸体上的异常。”
“在别人眼里,他们只是生平不幸,刚好被火灾卷去了生命的倒霉遇难者。”
信宿极为平静地陈述着这一切。
“谢枫没有杀我,可能因为他觉得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很容易掌控,也可能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后辈,那天晚上他把我带走了。”
——所以信宿从来不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孩子。
他甚至不能在福利院里长大。
“但那时候我还太小了,不懂过刚易折的道理,也不会曲意逢迎,对心里极度厌恶的人摆出笑脸。”
“刚被谢枫带走的那两年时间,我总是‘不听话’,每次见面都闹的好像跟他不共戴天一样,所以他长年囚禁我、拿我试药,通过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控制,把我捏造成一个他心目中完美的‘继承人’。”
信宿说这些事的时候,语气很淡,事不关己的漠然,几乎没有平仄起伏。
可是只要但凡深思其中的一个字,就会有一种压抑沉重到难以喘息的窒息感,好像冰凉的海水没过鼻腔,冷冰冰地下坠。
林载川微微闭了闭眼睛,沉沉吐出一口气,心脏好像牵连着四肢百骸都在疼痛,空气中落满了细细的刃,呼吸间仿佛无数刀割。
他失去自由地被仇人圈养长大。
“我跟谢枫,是这一生都无法消解的仇恨,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想杀了他,可惜在吃了很多没有必要的苦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了在人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信宿轻轻挑了一下眉梢,“所以后来我学聪明了许多,开始在表面上假意顺从他,如他所愿变成一个听话的傀儡,有求必应地跟在他的身边。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才终于让谢枫对我放下了最初的戒备。”
“……那也是他的死期。”
“我十七岁那年,谢枫死在他最爱的毒品手里。”
“但有句话可能说的没错,长久凝视深渊的人必将遭受回视,屠龙的人最终会变成恶龙。”
“我在那个地方待了太久,变得贪得无厌,想要得到更多的东西。”
“只让谢枫死了还不够,每一个曾经在我的脊梁上踩过一脚的人,都应该有跟谢枫一样的下场。”
信宿语气淡淡地说:“他们都该死。”
林载川最开始在沉寂了将近十分钟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注视着信宿的双眼,声音是克制后的、带着轻微颤抖的平静:“当初你对我说,凶手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信宿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我当然不需要亲自动手杀了他,让他自寻死路的办法我能找到一百种。”
“在霜降那么多年……”信宿慢慢说着,向他摊开一只手,那只手细瘦苍白,半透明的隐约看得到血管的青色脉络,“你怎么会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手上是干干净净的。”
他的语气几乎带着怜悯了:“载川,你总是把人想的太好。我不无辜。”
这个话题信宿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至于惊蛰……我卧底到市局,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谢枫因为注射过量吗啡而死亡,现在的掌权人宋生趁机夺权,把霜降握在了他的手里。”
“宋生上位后,对我百般防备,想把周风物部下的那些旧势力斩草除根,而沙蝎的宣重因为跟我有些恩怨,在失去谢枫的‘庇护’以后,也对我虎视眈眈。”
“我可是腹背受敌、内忧外患,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不知道死在谁的手里了——你知道的,那些都是把人命看的比蚂蚁还低贱的东西。”
信宿道:“所以我不得不找一个能跟我站在一条线上的‘同盟’,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我能找的势力只有警察。”
“说来也巧,谢枫本来就有让我进入市局为他卧底的打算,所以当年才跟周风物换了身份,给了我一个干干净净的家庭背景。”
“只不过他亲手做的这个嫁衣,在他死后我才穿上了。”
“接下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以信宿的身份来到市局,在你们办案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条线索,利用我对沙蝎的了解,让你们帮我除掉了宣重的很多势力,还砍断了宋生的几根爪牙。”
“刑昭、楚昌黎、戴海昌、赵雪……”
信宿道:“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你们,打掉了沙蝎那么多窝点,让宣重分身乏术,自保都来不及,更没有余力想着怎么对付我了。”
信宿一顿,又低笑道:“说利用好像有些难听,不如说这是我们双赢的局。”
“我达到了我的目的,而市局也打击了浮岫的违法犯罪。”
“我们所求的结果是一样的,何乐而不为呢。”
……信宿的确跟警察一样有着同样的目的。
但那是因为他是“惊蛰”。
他让市局去做那一把鹬蚌相争的“刀”,而他从中获利。
林载川的脑海中轻微鸣响,仿佛有什么微小的金属在不断炸开。
他第一次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信宿对他说的话。
尽管这段跨越十年时光的陈词里没有一丝漏洞。
尽管信宿给出的所有理由都合情合理。
可是……
可是信宿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这段话无论让谁去听,谁都会相信。
可林载川不能说服自己。
信宿轻轻叹息一声,又道:“其实早在三个月之前我就该离开了,沙蝎的势力已经衰退到了我不需要太过忌惮的地步,我可以回到霜降专心对付宋生的人。”
“可没想到周风物竟然跟本杰明一起来了中国。”
“本来我的打算是,借着霜降的手处理完了宣重,先就近把该死的人都解决了,再去找周风物算总账。”
信宿道:“但是没有想到警方竟然上赶着为我解决麻烦,甚至让你去对付他们两个人。”
“志同道合,我当然愿意帮你们一把,只可惜最后没有斩草除根,还是给他留了一丝活路。”
信宿说到做到,他确实“坦诚”,把很多事都解释的非常明白,甚至不需要再追问什么。
林载川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一句话说出口,几乎带着微弱的血腥味。
“谢枫杀害你的父母,周风物让你做实验体,你有理由对他们恨之入骨。”
“那么宣重呢?你为什么恨他。”
信宿像是没有想到林载川会问这个问题,以至于在半分钟内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有一副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回。
墙壁褪去了雪白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地下室年复一年落下的青灰,还有早就干涸到暗红色的血痕。
而他的眼前、地面上,四面八方流淌的鲜血。
让人晕眩、作呕的鲜血。
视角慢慢向下移。
他的手上也都是刺眼的鲜红。
信宿的表情逐渐淡了下去,瞳孔里最后的那一丝光亮也湮灭了,深不见底的、死气沉沉的黑。
他低声道:“他让我不可能再重新回到人间。”
“——问答时间该结束了,载川,你想知道的事我应该都做出了解答。”
“我很感激你愿意给我自由,否则我没有办法在市局留这么久,”信宿带着歉意对他道,“既然现在身份已经暴露了,我也没有想再隐瞒下去的意图。”
“我很抱歉,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