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骨(55)
他曾见他于半夜捻烛时的果断与决绝,见过他藏于身后的那双染的猩红的双手,他还记得那天他的登基大典,自己率宗亲伏身,看见他身着龙袍,在群臣拥簇下,于日下金光里一步一步走上天下顶位。手握天下,宏图在手,举手投足间便有君王气势。
可却从未见过他俊逸的面容上有过这般恐意与沉痛的表情。哪怕是他与白清瑾成亲,拜堂时他坐在高堂位与他对视的那一眼中,那其中翻覆的痛意竟比不得此刻。
相容的命且救了回来,可也只是从鬼门关里堪堪拉了几步脚回来,这样重的伤,人醒了都可能再被阎罗收回去,别说是人还没醒。
太医们半点不松懈,一丁点的心都放不得,床榻边太医半个时辰轮着搭一次脉。
可漫漫一个白日过去,相容仍然毫无转醒的预兆,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鼻尖的气息弱的仿佛下一瞬就要断似的。
到了时辰宫门落锁,将士守着城墙下各宫门,可是宵静后本该静寂无声的夜却被此时被忽然响起起的马蹄声塌碎——
那声音由远到近,而且越来越近,正朝着宫门策来,城门外的士兵当即机警起来。
守在城门口的将军聚神向前眺望,就见数人策马奔来,他眼尖,远远看见骑在首马上的那人,竟是宫里的阮安大公公!
生怕错看纰漏,再一揉夜里打昏的眼睛望过去,果不其然真是御前太监阮安。疾鞭策马,阮安手中高举一道金符,口中急声宣道:“传陛下口谕,文德门即刻开门,违令者斩!”
就连边境急报也不得策马入宫,这是杀头的罪,而今夜,是头一遭。
御前太监阮安持令入宫,一路急宣,路过的宫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变天的大事,惊落了手中的宫灯,继而被狂疾而过的马蹄踩碎。
一路到寿宁宫,下马快步而入,行色匆匆,脚跟都落不着地,阮安来传圣上金字口谕:即刻带淮王世子出宫!
阮安把越宁带过来了,跪在相容房门口的二串看见小公子,强压下的悲痛再度涌起,心酸交错,一路跪膝过去:“小公子你来了……”
小小越宁看见二串满面的泪,再旁顾周边跪的那些仆人,鼻尖满是门檐下浓烈的药味,脸色登时一白,难以置信又惊惶瞪大眼睛。
阮安在一旁催促着:“小世子殿……”
话还没说完,房门被狠狠一脚踹开,相钰站在门前,神色阴鸷,厉厉目光寻到越宁,伸手一把就把人拎起,一路把人带进内室。
外面的阮安唯恐里面出事,立马跟着进去,刚一跨进内室,就看见陛下粗鲁地把小世子扔到淮王床榻前。
越宁尚不经人世,现下看到相容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眼都不睁开来看他一眼。越宁整个都呆滞了,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阮安在后头瞧见小世子那小小的身打起颤,可是却不敢在相容榻前开口,小脸如纸白,无措转回头望向陛下,轻颤问陛下:“爹爹他……怎么了?”
此刻,阮安不敢说话,却在抬头间看到陛下拽着小世子的小手往淮王殿下的手里塞,只听陛下嘶哑至极的声止不住的发颤抖:“喊……”
“喊他。”
一阵酸涩上喉,阮安伏下头再不忍看。
如去疯了一般的声音响于耳畔:“相越宁,你把他给朕喊醒!”
作者有话说:
前期设定大改,关键设定大改,请大家一定一定回头,回头的大家对之前的设定失忆,年纪小不懂事,在此万死叩谢。(上)完整版本指路:榭四
第七十五章
烛芯不知爆了几响,长烛的光影越燃越短,室内光色越发暗淡,里面嘶哑的哭声被时辰磨得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只剩断断续续的哽咽。
“阮安。”
阮安闻声,立马应道:“奴才在。”
可是阮安应过后,里面又没了声音,许久许久都是空寂,直至阮安忍不住悄悄抬起半厘眼皮朝里间望去。
只见陛下枯槁一般坐在那里,烛火跳跃,他的影子被越耗越短的烛火拉的佝偻。
寄托他最后一线希望的良药仍然回天无力,相钰无力闭上眼睛,他的声音沙哑透着无尽的无力:“把世子抱出去。”
小世子伏在床头已经没声了,小小年纪未经世事,哪里承受得了如此重创,哭了一夜,哭嗝不止,现在握着相容的袖子贴在相容掌心里昏睡过去了。
阮安上前,弯腰小心翼翼准备依偎在相容掌心昏睡的越宁抱起来,越宁抓衣袖抓得紧,阮安愣是费好一番力才从越宁手里扯出相容的袖子。
绸帘抚起又谢下,阮安把越宁抱走后整个房间又剩下相钰一个人守着。
床榻上的相容一动不动,紧蹙着眉可鼻尖的呼吸虚弱好像随时就要断绝,坐在孤灯下望着相容青灰的面色,相钰从来没没有感觉自己这么无力过。
这五年,他没有一日忘记过相容对他的背叛,除了大越的疆土百姓外,他的深夜梦中念的全是他,一抹残影支撑着他漫长的深夜,也只有在虚幻的梦里他才能放下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去想他,肆无忌惮的想念他。可往往,梦有多美好,醒来所面对的现实便有多残酷。
梦醒时分,孤枕榻冷,这时思念如狂如浪,他在漆黑的大殿中寻找着,呼喊他的名字。
“相容。”
“相容……”
无人回应,偌大的大殿始终只有他自己的回音。
“相容!”他自残一般在死寂的大殿里,嘶声呼唤这个根本不会回应他的人。
不在这里,他不在他身边,他早已经离他而去,当年城楼下相容头也不回走的多么狠心决绝。满天狂乱的大雪挡不住他的脚步,他离去的每一步都将他的自尊碾的粉碎。
“呵!”他自嘲嗤笑,随即仰头笑起,笑的疯狂,“哈哈哈——”
笑至气绝后,流进嘴里的泪水割破嗓音,咽喉里沤着一口血无力伏在床榻,唯有伸手紧紧揪住抽痛的心口才不至气绝。
这五年,他没有一天不在恨他,恨之入骨,可是就在河畔当他看见匕首刺入身体,鲜红的血液迸射出来那一刻,心口骤停,前所未有的慌恐向他袭来,他这辈子的得失全系那个瞬,背叛、谎言、离心、怨怼,重重前嫌,这些岁岁月月刻在心铭记的东西在那一刻全被抛之脑后——他活着。
当时脑子里唯一也是最强烈的念头就是,他活着!比起相容平安无事在好好活着其他的全部不值一提,都不重要了,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什么比他重要。
可是榻上的相容无声无息,徐翰元用针扎了他身上几处大穴弱化相容的痛感,但是同时也让他的感知变得迟钝,他的样子好像一直要这样睡着,安静得让人产生一种他会永远这么睡下去的感觉。
夜深漏寒,没过多久把越宁安顿好的阮安回来了,他撩开隔帘,只见烛火绰影下,相钰后仰在椅子里身影疲惫,抬手遮目,一身卸不下的疲惫。
阮安有时候这样想:天子其实也是普通人……
一样凡胎肉造,照样有生老病死,同样要经历生死别离,天灾人祸捻在老天手中把弄,上天要摆布什么,夺走什么,任何人都反抗不了。
篡不了天意,缚手无力,走投无路,这一刻手握江山高高在上和云云凡子又有什么区别,到这个时候不一样要跪到满天神佛面前,仰头央求这些大慈大悲的面孔抬手施救吗。
越宁攥着相容的袖子哭了半夜,手臂露在外头,衣袖凌乱,裸露出半截白透的小臂。阮安看了一眼相钰,不敢打扰,于是自己轻轻上前准备替相容掖好衣被。
相容的手很冷,触手冰凉,阮安握在手里整个手心感觉不到一点点生人该有的暖意,就在他把相容的袖子拉下来给他盖好被子的时,余光不经意间一横——
也不知道突然看到什么,只见阮安动作一滞,视线匆匆转回,眼睛陡然瞪大,不可思议盯着相容裸露的手臂,他心一紧又生怕自己看错,紧接着他又把相容的袖子再推起……
“陛下!”
阮安连忙为相钰掌来灯。
相钰目光寸寸从相容手臂上凝过,烛火映照下,相容手臂上痕迹无所遁形。
相容的腕薄得好像都抵不过一张透纸,薄如蝉翼,低头一眼就可见脉络,可手腕上却横错数十道可怖的伤口,痕迹皆有半指长!不明显,但是落在相容手臂上像是一块美玉,莹莹温润,却被沙砾滚砺而过,异常突兀。
相钰的眉毛越蹙越深,他何等敏锐,凝神一想,数道记忆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相容各色的表情,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幕幕翻过,下一瞬间记忆定在了某个点,只见相钰忽然脸色一变,他几乎没有思考,直接上前扒开相容右边的衣襟。
真相往往令人撼然,衣襟拉开,相容那一刻,眼前骇然的一幕让相钰顿时一窒。
阮安震惊在一旁,难以置信看着眼前这一幕。
目过之处,一道又一道伤疤横竖交错,像是被锋厉的刃口割过,纵然经年生长,褪疤新生,可是仍然留下数道丑陋的痕迹,纵观全臂,疤痕分明,触目惊心。
徐翰元被单独带进来,怕徐翰元年纪大眼花,阮安还在一旁亲自为他掌灯。
周边毫无声息,徐翰元凝神探相容的脉象时,一旁的阮安大气都不敢出。
忐忑数刻,徐翰元松开手,他没有说话,立马起身细察了一番相容的面色,鼻子眼瞳一一看过后,他让阮安启开拿出相容嘴里的参片,他把参前拿到烛下仔细查看。
看见原本偏黄的参片一端边缘格外显白,这证明参片含在口中相容潜意识吮过,见到这个,神色凝重的徐翰元才喘出一口气,立马让阮安取两片新参重新压进相容舌下。
做完这些,徐翰元才放下心,他进门到现在连一盏茶也没有,却出了一头细汗,实在是相容现在的情况实在太过惊险,提心吊胆。他转身向相钰复命:“回陛下,王爷今夜算是撑过去了。”
九死一生,侥幸消息,可是只是这一夜的侥幸而已,仅仅只是当下……相钰闭上眼睛:“阮安,让他再看。”
徐翰元疑惑,不知道还需他看什么。
“徐太医。”只见阮安执灯,引手请他转身,回到榻边阮安轻轻撩开相容的袖子,把相容手上的疤痕露给徐翰元看。
徐翰元目光历过,心思撼然一沉,忙不迭是上前。
徐翰元在榻前瞧着,与此同时,相钰在后正沉神凝思。
“全是经年的陈伤,现已一一痊愈并不大恙。”徐翰元觉得陛下让他看的伤必然不寻常,心中几荡疑惑,“不知陛下……”
相钰重新睁开眼睛,沉声道:“由你来看,淮王的伤因何而致?”
第七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