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骨(24)
相容这几日心力交瘁,送葬的前一晚的时候已经发了高热,这一路都是佟公公跟在相容后面照顾着,今日大行皇帝入葬后,佟公公就要到淮王府来了。
服侍了大行皇帝几十年的老奴才,哪怕皇帝西去了,也要效忠于他,大行皇帝的遗嘱时时刻刻不能忘。
到了皇陵,高僧们围着将墓口坐成一圈开始诵经。
“当。”大鸣钟响起。
“落!”
偌大的棺柩落地时,尘土都被拨开几米远。
“跪!”
相钰为首,肃穆神情,他一撩衣摆,沉沉一跪,紧接着所有人都跪地,相容将磕头,俯地时,耳边又是一片哭声。
棺柩“吱呀吱呀”地被放进下方陵墓中,那些名贵的陪葬品也随着帝王一起埋葬在地下,从此以后永不见天日。
黄昏夕阳,当最后一抷黄土覆上时表示这位帝王的统治已经完完全全结束了,明天第一抹阳光照向大越的土地后,全国的子民都将知道从此以后这大越,这万里山河,这整个天下,全部有了新的主人,相钰的时代要开始了。
临回去时,相容回头最后再看了一眼,却看到小十四的母亲还在陵墓前,正是貌美年轻的年纪,素衣如雪,青丝上绾上一朵白色的绢花。
“娘娘。”相容走上前去提醒该走了。
夕阳西下,漫天红霞光染红云彩,将她的白衣染成殷红的颜色,皇贵妃留恋地将目光凝在墓碑上:“迟迟不肯出闺,等到十九岁仰仗兄长的军功,一纸圣旨如愿入了宫。这么多年来,本宫最羡慕的是你的母妃,哪怕去了这么多年还能让陛下惦记在心底,现在陛下走了……
“他……他临死前念的还是你母亲的名吧?”看到相容欲言又止的为难脸色,自笑,“果然呢。”
“娘娘……”相容开口要宽抚她。
“可笑啊,我和一个已逝的人斗这了么多年,可终究输了,还是输了。”她向来不屑自怨,她一贯傲气,从前对着相容,她总是将腰挺直,下巴高高扬起,以最高贵美丽的姿态示于相容眼前,就仿佛相容看到了,那个早已死去的女人也能看到,
她凝望着他的陵墓:“那时候本宫才十六岁,多好的年纪,青春年少容颜正盛……”
那一日是他的寿辰,她随兄入宫。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初见龙颜竟羞红了女儿家的脸,可是那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有了那位皇贵妃,她看见他凝视那位娘娘时,那双眼里尽含柔情。
或许就是因为他那一眼动了心吧,她真的好羡慕那位皇贵妃,能得到他这样温柔相待。
闺阁女子在高楼对着窗外的春花作尽扭捏诗句,不就是盼望能遇如意郎君,能嫁给这样一个温柔含情的男子吗?
后来那位皇贵妃死了,他身为天子为国为民要做太多的屈从与妥协,就比如违着心将她迎进了后宫。迷仙散真的是一味极好的药啊,哪怕郎心如铁服下迷仙散后也能化为春水一江,他与她那些绮丽的夜晚都是他吞了药迷了心智才阔气赏出的。
“最初本宫只想着入宫能站在他身侧就好,可慢慢贪心地想得到他的心,求而不得开始怨怼埋怨,既然忘不了那个人为什么还要召我入宫。其实他早说过的,纳妃帝王无奈之举,他说可以补偿本宫,于是本宫贪心地管他要了一个小十四,呵,总以为孩子总能改变他,总以为这么多年怎么都会将他的铁石心肠熬化,结果呢,徒惹伤心!”
如同迟暮之人,好似已将这一生过完:“本宫唯一能从他那里拿来的就是小十四了,今后这深深宫闱里也不至于太无趣。”
大行皇帝西去大半月,四月二十三是大吉日,新帝登基大典。
天未亮,相容就醒了,门外,服侍的仆人已经捧着衣物带绶候着了。
净面,净手,着衣,相容展臂让奴仆为他穿衣,依照宗亲王侯的规范精心织就的朝服,以金线织袖,袖边滚着复杂严谨的龙纹,一层层宽上身后,奴仆又跪下来为相容在腰间佩玉。
一众奴仆跪地,相容郑重其事地抚去袖上云尘,推门迈出,此时天已微光,晨如金钟破云而出,云中金光熠熠。
登基大殿那日,虞衡身为丞相率领群臣进殿觐见新帝。
“啊,那是淮王殿下啊。”
虞衡身后群臣中有人发声,闻声,是颇有威望的夏侯大人,这位老大人从未在哪派势力中站过队,能将脊梁骨立到挺直,虽然早已辞官但是爵位在身仍有官品:“可惜啊。当年若无宁族……”
话未说完,虞衡微微一低头,小声:“今日新帝继位有何可惜,老大人不可玩笑了。”
夏侯阁老恍然过来,笑言:“确是,老了老了。”
一侧百官,一侧宗亲,虞衡看到昔日淮王,站在宗亲贵族之首,脚步从容。
自先皇贵妃一事后,相容离开了巍巍大殿,他将官服换成竹清霜白的素色,他捧清茶静坐在院子里赏花弄雪,他淡出人们的视线,许多年过去几近被所有人忘记,他们只记得大越这位淮王与世无争,皓月清风的姿态。
太多人都忘记了,昔日的相容也曾站在金銮殿首臣之位,挺身昂首,身后群臣拥戴,抬袖能与嫡太子争华。
曾经都止于曾经。
今日,虞衡与相容俯首跪地为大越迎来众望所归的新帝。
【卷三】
这是小奴仆进王府以来头一次站到王爷房门口,今早听说要来王爷房里当差,他吓的衣服都不晓得怎么套身上,紧张的连连灌了三四碗水才敢捧住王爷的茶杯。
一排人站在屋外候着,眼见着投在三个台阶外的日光移到脚跟前,房里面迟迟没有动静。
小奴仆低着头,多说多错不敢言语,只听见旁边的人小声私语。
“也太痴了些。服侍在书房的那几个说,烛台上堆的蜡都得有半指高。你不知道,昨日抄书抄到一半,有几句不解立马上夏侯阁老府上拜访了一趟。”
“嘘,小点声别吵着房里头,佟管家昨晚深夜才把人从夏侯阁老那儿请回来,这才睡几个时辰。”
“宁族回来了,咱们王爷高兴着呢,这不是为了让宁族的小公子好读书吗?”说罢,肺腑里有接着感叹一声,“好不容易等回来,这一回终于算是苦尽甘来了。”
“是啊,咱们王爷多好的人。”
入府不久的小奴仆绷紧身端着茶杯子在旁边偷偷竖着耳朵听,越听越紧张,手心濡湿,想着待会儿跨进门该是左脚还是右脚。
等的腰酸背痛二串快靠着墙打呼噜,这时候房里边终于传来一道声音:“进来吧。”
这是小奴仆第一次离王爷这样近,踏进王爷的房,死死埋头。
房间里有淡淡的沁鼻的味,淡淡的,若有似无,下等的奴仆自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也认不出什么香,二串小时候也被送去读过那么几年书,学堂里似也有这种味道,书本翻开一两页细嗅之下也有。
这是小奴仆第一次离王爷这么近,王爷净手净面他不敢抬头,王爷着衣他不敢抬头。
“茶。”
小奴仆听见王爷要茶身一绷,手里端着要奉给王爷的茶,紧张两手抖得厉害,战战兢兢,直恨自己胆小又笨手笨脚。
听见茶盏磕磕碰碰的声音,相容忍不住出声提醒,“再抖就要洒了。”
这么一声,年轻尚轻的小仆人心一颤,惊得真差点将茶摔了。
相容手撑着下巴,打量起这个眼生的小仆人来,被主子这么盯着看二串紧张的整个人都绷了起来,身板立的跟笔杆子似的,都能拿去当门板子使了。
相容不由被他逗笑了,问他:“我真有这样可怕?”
小仆人连忙摇摇头,偷偷瞄了相容一眼,没敢看清楚就快速低头,胆怯地又摇摇头,“小的不敢。”
“你叫什么名字。”相容问他。
“小的,小的二串。”小仆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顺溜地说出口,就听见顶头上一声疑惑,“二串?”
小仆人胆怯地连忙解释,“原籍……原籍在边境纪城,乌奴常常来犯,战火纷争不断,以至于家中……奔波穷困,所以出生时我娘取了这个名字,希望以后口袋总有两串银两,能过安生生活。”
“纪城的啊。”
小奴仆不由情绪低落垂了目光。
见他行事并不熟练,于是相容又问他:“你原先就是奴籍吗?”
小奴仆垂着头摇了摇:“三月才才落的奴籍。”
近来,长陵城流进好多二串这样的官奴,大半都是边境几个城县来的,听说是边境那边和乌奴起了冲突,这些人家中困苦无法迁移离开边城,只能甘愿落为奴籍被买卖到边境外的城县。
也难怪,纪城就在大越边境,夹在乌奴与大越间,两国交界的小城池能有什么平安,乌奴来犯边境,最先遭殃的就是纪城,现在城里最多的就是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流民,相容心里不由怜悯泛酸,又问他:“爹娘呢,他们在哪里?可还有兄弟姐妹?”
“我爹和兄长在我不知事时就死了,剩下我和我娘相依为命,我娘……”说了这里二串喉咙中哽咽,艰难地提起一口气方道,“三月前,乌奴来犯了一次,我娘她……”
话至于此,再说不下去。
头顶是沉默了一阵,好一会儿:“这样啊……”
怯怯的奴仆,在战鼓轰鸣和鲜血遍地的城池中生存。为了躲避乌奴士兵沾满鲜血的武器,唯有捂紧了嘴巴,蜷缩着身体往里角落。看见自己母亲满身鲜血地倒在自己眼前,纵然心里怀揣撕心裂肺的疼痛,却一句哀号都不能发出来。
为了生存,他远离家乡来到长陵城,初见长陵城中最尊贵的王爷,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让王爷一个不如意,人头落地。
“丧母之痛,我切身体会,看着人倒下,连夜里梦见都从悲痛醒来。不过都已经过去了。都会过去,过去以后,一切都会一点点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