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的白月光(75)
梁颂年微俯下身,用干燥的指腹一点一点擦去他眼角的泪水,最后在他眼角下轻轻地摁了一下,“不要再哭了。”
谈玉琢没有说话,好像在走神。
梁颂年走出去几步,回头看,谈玉琢的视线还在他的身上,脸颊到下巴上都是泪水,湿漉漉的像外面永远无法停下的雨天。
梁颂年补完费回来,谈玉琢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多少表情,好像丧失了所有的魂魄,无法对外界的刺激产生反应。
梁颂年在他身边坐下,谈玉琢累极了般,头向左偏,碰到梁颂年的肩膀。
他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梁颂年的表情,确定自己不会被推开,才敢躺实了。
有几缕碎发沾湿在他的颊边,梁颂年替他整理了一下碎发,将它们往后梳,两个人期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梁颂年抬头,看向手术室顶上“手术中”三个红色的大字,谈玉琢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温热的触觉,从他左肩膀开始,一路蔓延到心腔的位置。
谈玉琢对命运的反抗从不激烈,如一叶小的扁舟,随波逐流,浪头过去,便什么都没有剩下。
在医生告知他账户上钱不够的那几秒时间里,他没有选择,也没有办法,屈膝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就像他面对周时暴力行为,血流进他的口腔,他咽不下也吐不出,只能含在嘴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道歉。
他说一句“对不起”,血液就顺着嘴角滑落,直到漉湿整个下巴,滴落到地毯上。
医院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在此时此刻,这股味道代表了强烈的不安。
谈玉琢动作幅度很小地动了一下,梁颂年低头问:“怎么了?”
谈玉琢的嘴唇因为过高的体温,由苍白转红,他讷讷的,发出很轻的声音,“谢谢。”
梁颂年沉默了几秒,他凝视着眼前谈玉琢的脸,无数影子与之重叠,却无法拼凑出他想象中的无忧无虑的谈玉琢。
“你和我不用说谢谢。”梁颂年说。
谈玉琢敛下眼睑,眼睫垂下,在眼下投下一道阴影,“还是要说的。”
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陈春正好到了手术室门口,谈玉琢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被梁颂年扶着手臂,拿了几次笔最后握紧了,在上面签完字。
陈春看着薄薄一张纸上被签得歪歪斜斜的黑色签名,手紧紧地捏着放在胸前。
她走近谈玉琢,伸手扶住了他,谈玉琢视线一片模糊,看着她的脸两三分钟,才认出她。
陈春把捏在手心里的东西塞进他手里,谈玉琢摊开手心一看,眼前花得厉害,勉强看清“平安”二字。
谈玉琢看了许久,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泣音,肩膀不停地颤.抖,但他没有掉眼泪。
下午五点多,医生走出手术室,脱下手术帽,叫谈玉琢进去看最后一眼。
手术室的门大开着,很短的一段距离,谈玉琢却感觉自己怎么也走不到了。
谈雪浑浊的眼球缓慢转动,脱水干燥的嘴唇动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谈玉琢还是知道她在叫“宝宝”。
谈玉琢平复下呼吸,尽量露出好看的笑容,俯下身,握住谈雪的手,“妈咪,我在这里。”
谈雪的手冷得吓人,也瘦得吓人,几乎没有多少肉,只剩下一层干枯的皮。
谈玉琢摸到她食指侧一道凸起的伤疤,谈雪的力气小,拿刀砍人的时候没有控制住力道,把自己的手也伤了,这道疤就这样留了下来。
谈雪眼睛循着声音定到谈玉琢的身上,谈玉琢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看清,他听说人快死的时候,五感是一个一个渐渐失去的。
谈雪眼中的光渐渐散了,谈玉琢叫了她几声,她也没有反应。
谈玉琢还是忍不住流泪,嘴角的弧度变得很难看,他不想谈雪走的时候还不能安心,于是一直不断地说:“妈咪,我过得很好,以后我都会好好过。”
“我之前说去死都是骗你的,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的。”
在光芒最后消散的一刻,谈雪突然握紧了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声,双眼发直。
“宝……”谈雪喘着气,却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妈……在……”
“我知道,我知道。”谈玉琢扑到她身上,泪水汹涌,“妈咪,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
谈雪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谈玉琢抬起头,看着谈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谈玉琢很长一段时间里,丧失了全部的机能,来到了完全虚无纯白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躯体,也没有精神,只属于一片纯白。
他终于有了些许的勇气,仔仔细细地看着谈雪的脸。
谈雪闭着眼睛,看上去和他平时来医院看她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但谈玉琢知道,这双眼睛再不回睁开了。
有人从身后抱住他,医生给谈雪盖上了白布,记录了最后的死亡时间。
谈玉琢便看不见谈雪的脸了,他看着白布下起伏的线条,一时有点迷惑起来。
躺在下面的,真的是谈雪吗?
真的是在摇晃火车上抱着他,在夏天档口前摇着扇子,在放学路上牵着他手的谈雪吗?
谈玉琢站在手术台边,就像多年前站在房门边,接过谈雪手中的确诊单。
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几张纸,就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
谈玉琢身子晃了几下,耳边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听不清。
等他再次醒来,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梁颂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的脸被手机屏幕光照亮,不知为何,看上去有点疲惫。
谈玉琢没有动,他以为自己会很悲痛,但意外的很平静。
这股诡异的平静并没有让他好受半分,他只想就这样躺着,醒了就睡,安静的不惹人注目地活着。
梁颂年抬起脸,床上的弧度一直都没有变过,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发现谈玉琢闭着眼在流泪。
“谈谈。”梁颂年轻轻推他,“对不起。”
谈玉琢摇了摇头,枕头很快就被他的泪水浸湿了。
他和梁颂年都明白,钱并不能救下谈雪的命,他没有无理取闹到把谈雪的死算到梁颂年的头上。
只是他真的太累了,累到他无法思考谈雪、陈春、梁颂年或者其他人更多的事情,他变成了一个只能流泪的机器,只有把所有的泪水流出去,他才能不带着那么多湿的水汽时刻负重地生活。
第62章 散步
“要不要吃点东西?”梁颂年把床头架高,拿了个枕头垫在谈玉琢的腰下,“医生说你有点低血糖。”
谈玉琢靠在枕头上,反应很慢,隔了一两分钟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梁颂年看着他发白的唇色,轻声道:“陈春回去煮了好久的汤,还是吃一点。”
谈玉琢闻言,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梁颂年打开保温杯,里面的汤还热着,盖子一打开就往外冒白色的雾气,一阵板栗的清香扑面而来。
乳鸽汤熬得很漂亮,干净的汤汁上漂浮着一小圈油花,乳鸽肉眼可见地被炖烂了,熟烂金黄的板栗圆滚滚的点缀其间。
谈玉琢喝了一口,汤的味道很好,但他咽得很艰难,没有吃几口,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勉强喝了半碗,放下了勺子。
梁颂年递给他一杯温水,站起身将剩下的汤汁倒进水池,收拾干净了装回保温袋里。
他干完所有事情,抬头一看,谈玉琢还是呆呆地靠坐在床头,两只胳膊交叠着压在被子上。
梁颂年走到床边,谈玉琢有了些反应,失神的眼睛逐渐恢复了焦点,仰着头小声说:“我想请假。”
谈玉琢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他不得不把声音放得更低,“最近我手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应该不会耽误工作。”
谈玉琢问得很小心,仰头的姿态更是谨慎,似乎很怕梁颂年不答应。
梁颂年手上的水珠没来得及擦干净,正往下不断地滴水,指节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