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镜头(16)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觉得自己要比喻翰景勇敢些。至少他敢于说实话,而喻翰景却不敢听。
宋西婧还在电话那边安慰他,劝他想开,喻呈被烤得头发滚烫,眼冒金星,一抬眼,看到就剩潭淅勉还在车下等,他想,喻翰景和宋西婧两个人还不知他这次来跟拍是和谁在一起,倘若知道潭淅勉回国,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宋西婧的话头:“妈,回去再说吧,别人在等我。”
终于挂断电话,他朝潭淅勉走过去,这人热得很,已经抱着冰椰子喝上了,咬着吸管视线向上,好像在读高处的广告牌打发时间。
“打完了?”潭淅勉问。可眼神还在广告牌上。
喻呈也抬头去看,上面宣传的是文昌剧院的《长恨歌》舞剧巡演。他不知道潭淅勉会对这个感兴趣,正想问,发现潭淅勉把视线收回来了,钉在他脸上,有点打量的意思。两个人额头上都在冒汗,喻呈看上去要更热一些,因为他头发更长,在热带,多一根头发,都是多一重折磨。
喻呈这时才想起来回答问题:“打完了。”
说是说打完了,可表情一看还陷在那通电话里,魂不守舍的。
潭淅勉一边往车上走一边讲:“是宋阿姨吧?很久没见面了。”
不知道这人是听到还是猜到的,喻呈有点犯怵,担心万一他接下来要说想抽空去拜访怎么办,结果也没有,话题变成了:“太阳在你头发上都反光了,看起来好烫,你喝不喝椰子?”
紧跟着掌心一沉,潭淅勉手里喝了一半的冰椰子就变到自己手里,吸管已经被他咬扁一点,只剩个椭圆。再抬头,潭淅勉已经进车里去了。
因为上车晚两个人就坐了第一排,这位置潭淅勉跟谁说话都容易,有人问哪里海鲜好,潭淅勉回头说旅店对面一家就很好,有人又问到哪里买东西,他又说骑楼老街,还讲得出铺前比文南好逛。
程珏觉得这人真有意思,养眼不算,还很实用:“你才来几天,什么都知道了?”
潭淅勉就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挺奇怪,喻呈不记得这回事。
“你什么时候来过?”
潭淅勉说:“小时候嘛。”
这时候才注意到喻呈捧着椰子像捧着个国宝。
“怎么不喝?嫌弃我喝过啊?”
亲都亲过了,还嫌弃个鬼。
椰壳上冷凝出的水雾从指缝里滴下来,把裤子洇湿了一小块,喻呈把椰子端起来,将那一截椭圆塞进口腔里。
车程不长,车上冷气又开得恰好,路上果真走椰林湾路,能看到大片蓊郁的椰林,叶片阔大,顶端挂着一团团沉甸甸的椰子。
等到了旅店,大家各自休整,第二天才正式开工,下午的时间还算自由,有人补觉,有人精力充沛已经跑出去玩。
旅店不大,优点是临海,喻呈看了一会窗外,海水比三亚好,连天的碧蓝色,海浪的声音把世界变得好混沌,他把小阳台的推拉门拉开,在床上躺下吹海风,本来就想休息会,没想真睡,结果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时,昏黄的落日挂在海平面上,将落未落,看一眼时间,竟然一觉睡到四点半,打开手机一看,冯千煜下午三点多打来过电话,又收到他发来的微信,问他要不要出去,结果他全都没听到。
-橙:抱歉,睡着了,你们现在在哪?
他去洗了把脸,回来正好收到冯千煜的回信。
-冯千煜:我们在佛光寺,你来不来?
本想说不去了,手机又震一下。
-冯千煜:Pedro他们在石头公园,晚一点直接在那边汇合吃晚饭,顺便做剧本围读。
-橙:那我直接去石头公园。
喻呈抓起包就出门,打了个车到石头公园,在这里看落日的人不少,找不到潭淅勉,他一边寻觅一边给他发微信。
-橙:冯哥说找你们汇合,你在哪?
过了一会,潭淅勉发来一张照片,视角好像在高处,能直接看到金色的海天交际线。
喻呈跟着照片的角度找,结果在一片巨大的石群下面先看到了蹲在那百无聊赖用树枝挖沙子的小柴。
“潭淅勉呢?”
小柴把树枝一扔,站起来指了指石群的顶端,有点无奈:“上面呢,我没爬上去。”
喻呈仰起头往上看,最上面确实坐着个人,因为逆着光,只余下一个黑色的纤细的影。
小柴显然觉得上面这个已经挺疯的了,没想到喻呈把背包往肩上提了提,就开始向上爬。
“喻老师!”小柴大惊失色,“挺危险的,别勉强!”
“没事。”喻呈看着不算特别健壮,其实身体素质还可以,只是肌肉比较匀称,骨架又摆在那,看上去才不明显。
花了七八分钟倒也爬上去了,中间有点儿难,没地方下脚,又覆着太多沙子,实在很滑。可等真上去了才发现,顶端竟然是一块扁平的巨石,类似一个平坦的观景平台。
潭淅勉这回换了身宽松的运动服,海风把他的外套吹得鼓起来,简直像冯虚御风,他就这么两手撑在身后,屈起一条腿坐在那远眺,背景是难得的黄金光线,喻呈突然想给他拍张照,结果掏相机的时候发出声音,被听到了,潭淅勉回过头。
“上来了?”
“嗯。”喻呈喘着粗气,他攀爬的过程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潭淅勉讲,就是往上冲的那种动力好明确,现在看到他又觉得说不出什么。
他走到潭淅勉身边坐下,跟他看一样的景,一轮巨大的落日,昏沉的,暗橙色的,即将滚入深色的海水,远处像起了雾,渺渺又茫茫。
潭淅勉朝远处掩映的一片林立的暗影指了一下:“看到了吗?”
“什么?”
“那边是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卫星的时候,这个位置能看到。”潭淅勉笑了一下,“你今天不是问我什么时候来过,小时候老潭带我来过。”
喻呈的心脏一紧。潭淅勉的爸爸潭安林是搞火箭动力研究的,而喻翰景研究的是火箭材料,所以两人工作上很早就相识,算是志同道合。但不同的是,喻翰景后来到宁北大学,更多侧重学术研究和教学,而潭安林一直在一线,一年里几乎有大半年都在发射场。
“你家老头和我家老潭完全不一样,你爸妈管你,我家完全放养,我爸连我几年级都记不得。”
“他就初三回来替我开过一次家长会,非说我们班没人,门都锁了,我打电话给我们班主任,说没看到他,后来一问才发现他跑到初一去了,他以为我刚上初一,其实我都快中考了,是不是听上去很离谱。”
“还有更离谱的,像你爸晚上回不回来吃饭,几号出差,几号回来,你妈总是知道的吧。我们家不知道,饭是从来不留的,也不指望他,什么时候他突然回来就自己想办法填肚子,因为没人知道他几点到家。”
“潭叔叔不跟你们讲吗?”喻呈问。
“不是不跟我们讲,是不能讲。”潭淅勉回答,“他去发射场,如果讲明天下午就能回家吃饭了,会被人猜到明天就发射结束,但发射时间是要严格保密的。”
喻呈明白了:“噢,那是不能说。”
潭淅勉转过视线,看他脸上恍然的表情,好无辜,好无知,他想这个道理他16岁就明白,喻呈竟然26岁才知道。
无知是一种幸福。
他想,喻呈怎么会被保护得这么好呢。
“你看,我家这样,才长成我这么个人,我自由惯了,答应过的事,不想做了就会爽约,没什么时间概念,不喜欢等人,不喜欢别人对我抱有期待,也懒得听承诺,他说明天回来给你过生日,也不一定真的就会回来,后来我也觉得无所谓,不要相信就好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看到潭淅勉呼出口气,两手往脑后一枕躺了下去,喻呈油然而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在太阳完全掉进水里去的那一瞬间,他听到潭淅勉说:
“所以喻呈,最好别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