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鲸鱼(92)
晏安鱼伸手拍水面,笑嘻嘻地同他闹,“温医生你吓我!”
“安鱼胆子这么小吗,”温景焕趁机攥住他冰凉的手,视线落在他红润的嘴唇上,心中有压抑不住的欲望,“是不是找不到我,所以害怕了?”
晏安鱼红着脸钻进水里,露出半张脸,水面上吐出一串泡泡。“才不是!”
两人在水里打闹了好一会儿,晏安鱼被温景焕追得游来游去,短暂的几十分钟内,已经在深水区如鱼得水了。他舍不得上岸,直到冷得打了个喷嚏,才被温景焕拉回了更衣室。
两人各自洗完澡,穿好衣服,就见温景焕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打开一看,是个折叠吹风机。
“哎呀不用吹干啦,”晏安鱼想跑,“一会儿就干了……”
他没跑掉,众目睽睽之下,被温景焕捉鸡仔似的抓回来。吹风机插上电,发出嗡嗡的轰鸣声,温景焕站在他身后,帮他把头发吹干。
“如果你把头发剪成我这个长度,就可以不用吹干。”温景焕并不在意周围路人的打量,温柔地挑起晏安鱼的头发,边吹边轻轻揉搓。
晏安鱼看着对面墙上的镜子,脸有些泛红。
“我不要,”他悄悄盯着温景焕看,一副口是心非的模样,“你们医学生头发少,我剪不出这效果。”
温景焕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满脸宠溺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放心,你的温医生秃不了。”
两人正斗着嘴,晏安鱼忽然觉得自己背后有什么东西在震动,伸进温景焕的口袋掏了半天,发现是手机在响。
“你的电话。”他递给温景焕,不经意瞥到上面的来电显示。
——四院 李医生。
晏安鱼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抬头去看温景焕的表情。
“没事,”温景焕把吹风机塞到他手里,“我出去接个电话。”
他没再多说什么,接通电话,出了更衣室。
游泳馆门口,阳光被头顶的现代风格建筑切割成四方形,温景焕站在角落,听李医生的电话。
“温先生,我们院例常体检的结果出了,你母亲她……被查出了癌症。”
一只灰雀从游泳馆上方飞掠,黑色的影子在温景焕脸上一闪而过。
他静了许久,脸上漠然没什么表情,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什么癌症。”
“胰腺癌,已经到中期了。你也是医生,你应该明白这个病的治愈率。”
“是的,”温景焕淡淡地说,“几乎不可能。”
李医生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她从来不说身体有什么不适,上周偶尔跟护士说肚子疼,我们起初做检查以为是胰腺炎,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真的十分抱歉。”
“没事,不怪你们。”
温景焕回答得不痛不痒。他感觉头有些发晕,于是靠在身后的墙上。
“温先生,你晚上有空的话最好来一趟,”李医生说,“具体的事项,还有决定是否手术,我们需要探讨。”
正说着,晏安鱼抱着书包急急匆匆跑了出来。
他四下张望,远远看到在角落里站着的温景焕,笑盈盈地往这边跑,刚吹干的刘海被掀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
“我知道了,”温景焕扯出一个微笑,朝电话里说,“我待会儿来一趟。”
挂了电话,晏安鱼担忧地打量他。
“怎么啦?医生找你有事吗?”
温景焕的反应有些迟钝,他盯着黑屏的手机愣了半晌,才转头摸了摸晏安鱼的脑袋。“我晚上要去一趟医院,今天晚上自己回家可以吗?”
“当然可以,”晏安鱼歪着脑袋,“医生找你什么事呀?”
“没什么大事,让我过去做咨询。”
“哦……”
晏安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不行,”温景焕捏了捏他的鼻子,“小鲸鱼要好好排练音乐剧,下次再带你去。”
“那好吧。”
晏安鱼还是觉得温景焕有些奇怪,他们去食堂吃了晚饭,直到在综合楼楼下分开,温景焕都显得有些沉默寡言。晏安鱼不知怎么开口问,只好惴惴不安地去教室排练,一步三回头。
温景焕看着他上楼,然后立刻转身出了学校,打车去疗养所。
黄昏时分,红如铁烙的太阳藏在山头,整个疗养所笼罩在火光般的红色之中,像是起了一场山火。
温景焕垂手站在母亲新换的病床外,隔着一面单面玻璃,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女人。
他极少看到这个女人有如此安静的时候,这个永远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两颊瘦削,双手在腹前交叠,明明只是吃过药之后睡着了,却像是躺在棺材里一样,面色如白纸。
“胰腺癌到了中晚期,就算是手术也很难好转,”李医生把手里的一沓报告单递给温景焕,“你看。”
温景焕接过来随便看了一眼,直接问:“还有多久?”
“三个月到半年,不清楚。”李医生回答。
空气陷入了沉默。
温景焕默不作声地在玻璃前站了许久,李医生才开口道:“不论最后是否决定手术,都不要把这个病告诉她。你母亲本来就有被害妄想,我怕她的精神状态更加不稳定,加剧病情。”
温景焕没回答,看着玻璃那边的景象。李医生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先行离开了。
空荡明亮的走廊里只剩下温景焕一个人。
他听到远处传来病人发病时的哀嚎,几个医护人员冲进病房,金属的推车发出碰撞声,房门被推开,然后又关上。
这样的事情每一天都在上演。
他站了一会儿,手指捏着那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墨渍被摁出一个清晰的指纹。
半晌,他突然推门而入,几步走到病房前,挥手一扔,几张报告单散落在母亲身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女人睁开睡眼,惊恐地望着来者,立刻爬起来,在床头缩成一团。
温景焕冷冷地看着她。
“你的报应到了,胰腺癌,你没几天活头了。”
女人浑身紧绷,盯着他许久,然后哆哆嗦嗦地捡起床上的报告单,只看了一眼,就大声尖叫起来。
“你想谋杀我!”
她从床上跳起来,苍白的脸上五官抽搐着,颤颤巍巍地用报告单指着温景焕。“是不是你让医生在我的药里加里东西?我怎么可能得癌症,你休想骗我的钱!”
温景焕垂手站着,她的惊恐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快意。
“医生让我问你要不要做手术。”他说。
“我不会死!”
女人撕掉手里的报告单,白色的纸片被撒在空中。“我的钱你一分都别想拿到!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的话没说完,便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床上。
温景焕戏谑地眯起眼。
“妈妈,”他一字一顿地叫着这个称呼,“所有人都会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不痛苦的死法,就像你砍死你老公那样,那些痛苦你也逃不掉。”
“不可能……”女人快要崩溃了,抱着头,神神叨叨地念着,“不可能,我不会生病,这是假的……”
她的动静招来了刚从隔壁病房出来的李医生,李医生冲进来看到此情景,难得地对温景焕提高了音量。
“不是说过别告诉她吗?”
李医生皱着眉,还想说些什么,温景焕却低头笑了笑,兀自转身走了。
残阳落在地板上,温景焕快步走过这些红色的瓷砖,一路出了疗养院,走在下山的路上,嘴角扬着的笑意逐渐变淡。
到了山脚,他已经头晕目眩,再也站不起来。
他蹲在路边,扶着一棵树,大口喘气。
就像一个犯了心脏病的病人一样,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通晏安鱼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