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拼图(118)
易时回想起蒋栋梁的口供:“可是你获救之后,并没有提供这个线索。别的孩子或许不清楚,但你是和他们直接接触的,为什么没有告诉警方?”
蒋栋梁的唇抿成一道线:“因为……那个男孩子拜托我,就当作不知道他妹妹的存在。我当时年龄小,非常尊重和别人的承诺,获救之后,没有和任何人提过他们。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是害怕绑匪发现没有价值的人质,会痛下杀手;也害怕警方知道人质里有无足轻重的孤儿,而延缓对她的营救,干脆就让妹妹混在其中,和他一样被顺利救出来。”
安慰捉襟见肘,唯有冷暖自知。那个男孩漆黑明亮的双眼始终刻在蒋栋梁的记忆里,一个从未体会过世间温暖的灵魂,不信天、不信地,不相信正义,对一切保持警惕,所有的安全感全部来源于自己。
“后来女孩获救了吗?这件案子过去二十年,如果她长大的话,也该到结婚的年纪了吧。”喻樰说。
蒋栋梁的眉头蹙了下:“……没有。”
易时的眼皮跳了跳,只见蒋栋梁低下头:“那件案子……至今没有结果。听说剩余的人质找到了,但绑匪没有下落,侦查人员失踪,只能当成悬案来处理。我问过老前辈,最后找到的人质里没有女孩子,她并没有被救出来。”
“那她的哥哥呢?”
“好像被领养了,很早之前就离开海靖,我也没有他的消息。”
那个孩子是被林壑予的同事,吕看山一家领养。可目前为止,吕看山并未进入海靖市局,他的妻子滕小娟也在基层,显然那个孩子不会在他们身边。
两个多出来的人质,包括林壑予,纷纷下落不明,似乎冥冥之中存在着不可言说的微妙联系。
———
夜深人静,海靖市局的大楼里只亮着一盏灯,微弱的光亮从三楼尽头的房间冒出,正是海靖市局的档案室。
易时已经换掉那身别扭装扮,拿着手电盘腿坐在地上,身旁的卷宗垒成小山,而喻樰则是在翻找另一个柜子,两人静默无声,屋子里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响。
又一份半指厚的卷宗重新封进牛皮纸袋里,易时抬起手腕,快十二点了,他们已经找了四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
八点左右,喻樰一个电话要拿档案室的钥匙,原康二话不说就派人送来,从头到尾没提过一句还的话,整个海靖最配合他们工作的也就是原队了。
二十年前的案子想找起来并不容易,不仅内网里没有电子档,连档案室里的纸质材料都找不到。他们把当年每一份卷宗打开,确认不是的,再原封不动装回去。终于,这一整年的柜子全部翻完,两人相对无言,气氛更加沉闷。
档案室密不透风,易时站起来,窗户推开一道缝,放室外的冷空气来串串门。为什么会没有?那么大的案件,什么记录都没留下,这不符合常理。
镜像世界超自然的力量会影响到人的记忆,进行不同程度的扭曲调整,却从未抹除过发生过的既定事实。所以易时认定当年未破的悬案肯定会留档封存,没料到从电子档到纸质档案,竟是一个关键词都没翻到。
喻樰拿起不离身的茶杯,让他稍安勿躁,等等盛叔的消息。下一秒,盛国宁来电话了:“你要找的东西没有。更上级的密档我都调出来了,没有关于海靖二十年前那场绑架案的记录。”
“它肯定发生过,海靖同事里有作为人质的亲历者,而且——”易时顿了顿,“这件案子你是经办人员,妈妈的哥哥也是因为办案失踪的,你们都对它有深刻的印象。”
“对,我的确忘不掉,这么多年也没放弃寻找知芝的哥哥。”盛国宁叹气,“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那件绑架案轰动全城,至今悬而未决,可这么多年竟然从没有新闻媒体发稿讨论过。人的记忆真是可怕,我接触过几个人质,他们甚至都不记得童年曾经被绑架过。”
若要易时形容的话,这应该是一种介入。他站在上帝视角,清楚知道不止是人质,连盛国宁和戚闻渔他们的记忆都有不同程度的修改,只不过当事人都不自知罢了。包括今天接触过的蒋栋梁,他的回忆可信度有多少,易时也码不准。
他捏了捏眉心,问道:“当时救出来的孩子里有一个孤儿,有他的消息吗?”
“孤儿?什么孤儿?”
“……”易时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看吧,聊起别人的情况侃侃而谈,盛国宁自己本身也是个“记忆偏差”者。
喻樰伸出手,示意他把手机拿过来,该和大领导套套关系了。
本次行动的上报并不顺利,首先海靖的领导得知要让幼儿园正常活动,立即驳回。南宜市局虽然都是自己人,但正副局也踌躇不决,毕竟那么多孩子的性命,稍微出一点差池,该怎么和人民群众交代?
因此唯一的那点人脉关系,这时候不用,还等什么时候用。
“喻樰,你们上报的行动我看到了。我只问你一句,有多少把握?”
喻樰看一眼易时,回答:“90%。”没把话说得太满,是把剩下的那10%留给行动其他部分会出的意外。
“这么有信心?”
喻樰笑了笑:“盛叔,就算信不过我,您还信不过易时?”
盛国宁当然了解自己儿子,从他看到行动名单,易时摆在第一位,心里就已经有底了。只不过做了领导之后,方方面面都必须顾虑到,特别是这种有普通民众参与的计划,容错率极低。
在一旁的易时淡定开口:“徐商怎么获救的,您应该清楚,这次行动的本质和那次一样,成功的概率很高。”
电话两端久久没有言语,尽管喻樰从容镇定,可他的左手紧握着柜角,关节微微泛白;易时面无表情,不过修长的手指在将一个小纸条搓揉成团,越搓越小,越挫越圆,几乎快变成一个高密度的纸“铁球”。
他们都在等着大领导拍板,市局还能不听省厅的?
“喻樰,易时去做卧底,是你的主意?”盛国宁忽然问道。
“嗯。”
“去幼儿园男老师也不合适,你不会——是要他男扮女装吧?”
“……”易时低下头,您可真是太了解他了。
喻樰笑着解释,天时地利人和,正巧赶上了。谁让易时生得这么好?听说林婶年轻时做设计师,一直就想让易时扮成女孩子,只可惜一直没成功罢了。
“我有很充分的理由不批,不过他既然做出这么大牺牲,你也拿前途做赌注,应该更加不容失误了吧?我老了,疯不动了,真怀念年轻时候那股冲劲,现在只能看着你们去闯了。”盛国宁的语气含着笑意,“还有两天时间,好好准备吧。”
喻樰眼中蹿出惊喜的火花,易时抬起头,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化到最后只有一句简单的“谢谢”。
他一直淡化和养父母之间的感情,从小保持着理性,知道自己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不应该过多依赖,霸占太多属于亲生子的宠爱。毕业之后更是将自己和温暖的家庭割据开,再加上盛煜安对他的感情发生质的变化,更是让他从心底里感到害怕,害怕和养父母接触过深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多年以来,易时一直在给自己心理暗示,必须要习惯一个人生活才行。他不敢去正视盛国宁和林知芝对他的感情,也忽略了他们多年的信任和喜爱,刚刚那一通电话让他瞬间醒悟,只要他的户口挂在盛家一天,那就一直是他们的家人。
易时的手挡住额,忽然感觉眼眶微微湿润。
喻樰看在眼里,拍了拍他的肩:“怎么,现在后悔了?发现盛叔他们是把你摆在心窝子里了?我早就说过,别这么冷淡,有空多回家,”
易时这次是真的听进心里了。
喻樰感叹道:“别说我们,盛叔也是豁出去了,这次要是出意外的话,他可就晚节不保,被咱们坑惨了。”
“所以——没有意外。”易时淡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