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匪[强强](39)
罗强这边儿跟监区长和小马警官唠嗑,邵钧那边早就潜入监看室,把电脑程序里动的手脚覆盖掉,让视频重新恢复,人不知鬼不觉,而且干完活儿还有机会到食堂溜一圈,洗了一根儿大黄瓜……
当晚,邵钧把手边一摊事儿料理完,自觉万无一失,上网观摩风声,看网上关于谭五爷这桩血案公布出来的零星消息。刑警队只救到程宇,劫匪全灭,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只要程宇死咬住了不说,不出卖罗强,罗强就不会有事。邵钧放心了,钻被窝睡了。
他是睡在办公室的小钢丝床上。以往管教值班需要值满一天一夜,邵钧因为重伤初愈,监区长照顾他,只上白班,晚上就在办公室里搭个小床休息。
邵钧身上不太舒服,连澡都没洗,一宿睡得迷迷糊糊。
他用睡衣套着秋衣秋裤睡,还是觉着冷,眼眶酸胀,手脚冰凉,浑身肌肉骨节都酸痛不绝。他蒙在被窝里暗暗咕哝咒骂,罗老二那个混球,小汤圆小麻花的竟然还活着,没让你弄死?这么上下颠倒着折腾,哪天真能把三爷爷骨头架子给拆了。
后庭处被罗强反复照顾过的地方,这时候才吃着后劲。初次开垦的一块良田美玉,那滋味儿简直就像被罗强对着小眼儿灌进去一壶醋,里边又酸又胀。
邵钧半夜爬起来,打开床头小灯,掀开裤子揉屁股蛋,自己揉了半晌,两条腿都麻了。
这时候才明白俩人有朝一日睡到一张床上的好处,那姓罗的王八蛋要是在身边,三爷爷哪疼了,哪痒了,还用得着自己动手揉肩捶腿蹭屁股吗?还能没人伺候,没人照顾,没人给咱揉着?
第二天大早,三监区一大队吃早饭上工的犯人们,没见着他们敬爱的小邵队长。
傍晚,罗老二让监区长一句话从心理宣泄室放出来,仍然没见到邵钧,这才着急了。
一大队的犯人们问小马警官才知道,邵钧当天一早突发急病,让人十万火急送往清河医院了。邵三爷现在是监区里养的一大宝贝,基本等同于一尊珍贵又易碎的花瓶,干不了重体力活儿,还随时都可能病倒,请又请不走,只能好好养着,供着。
罗强听说邵钧病倒,让救护车抬去医院,愣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眉头死拧着……
罗强站在大操场的单杠旁,邵钧经常做引体向上杠上前空翻后空翻的那个单杠。自从动过手术,腹肌撑不住,邵钧再也不玩儿单杠了。
罗强就站在那里,脑门贴上单杠立柱,炙热的脸膛抵住坚硬冰冷的钢管……
邵钧病了,早上就没能从被窝里爬起来,浑身滚烫,脸色潮红,发着烧,眼都睁不开。
到医院一检查,大夫苦口婆心地说,小邵警官,你刚切了脾,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感染,不能着凉,你转眼把自个儿冻感冒了!
邵钧其实就是前一天跟罗强在小河沟里,让冷水激着了。他跳到冰冷的水潭里抱住罗强,不管不顾得,俩人又在车里做爱,身体精神都过度亢奋,过后能不感冒发烧?
就是这么个常人吃几片康泰克感冒通就能扛过去的小病,邵钧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
刚切除脾脏不久的人全身免疫功能减损,淋巴系统紊乱,呼吸道敏感衰弱,极易发生感染,哪有像他这么跑进跑出做活儿折腾、浴血亡命的?邵钧高烧那几天,喘得很厉害,把大夫都急坏了,怕他感染上急性肺炎败血症,很可能要了他的小命。
邵钧住院,也没法跟罗强联系。罗强肯定听说他病了,一定特惦记他。
可是邵钧完全没想到,就他感冒住院期间这短短几天,罗强就出事了。等到他知道情况,已经晚了。
在邵钧离开后的第二天,公安和纪委两方面的特派专案调查组,来过清河监狱,提审了若干名犯人,受审的人其中就包括罗强。
纪委调查组来监狱提人问话,很明显就是翻查旧案,秋后算帐,这就是上边谋算着查处部里市里某个职位显赫的人物,高层要翻脸,头顶要变天,很快又有大人物要落马。
类似的调查,都是相对保密严苛的过程;官员遭双规落网,尚且被秘密带走关押,长达几个月羁押审讯,家属都不知生死,不准探视,更何况是对待监狱里几个犯人,绝不会手软。个中模糊的情形,邵钧也是回来之后才打听到,罗强让人从食堂铐着带走,一件外套都来不及穿,被褥行李都不准带,一去杳无音讯……
邵钧那几天急坏了,见不到罗强,想来想去,只能去找他爸爸打听,罗强怎么了,被什么案子牵连了?
邵钧难得回一趟家,在书房里关着门跟他爸爸聊天,竟然又是为罗强。
邵国钢往烟灰缸里磕了磕烟蒂,说:“市委有人要下,后台倒了,新上看他不顺眼好久了,这回就憋着动他,纪委现在在查他。”
邵钧问:“谁?”
邵国钢就吐了一个字:“刘。”
“早忒么该查他了。”邵钧一听就知道是哪个,追问道:“查他就查他,抓我们队的犯人干嘛?”
邵国钢冷冷地一哼气儿:“你是想问罗老二吗?他牵连大了。”
邵钧声音已经不对了:“罗强牵连什么了?”
邵国钢眉头笼着烟雾,沉声道:“你以为罗强以前做什么的?他那些年怎么做到这么大,他背后是谁?姓刘的这回能不能彻底倒,把案子都翻出来,罗强交代不交代是关键。”
邵钧脸色彻底变了,呆坐着……
邵国钢顾忌着邵钧的情绪,没把话全部往外倒,还留了一半。案子没到最后水落石出,没抓到真凶,他先稳着,不跟儿子说。
他桌上摞了厚厚几沓文件。十多年前那桩旧案,邵局重新开了尘封的旧档,这些日子下了功夫,在这缸混水里摸得很深。秦成江当年也有道上背景,人际关系深入复杂,能从司机混上职务秘书的位子,证明这人颇有手段。秦成江那时帮幕后牵线,香港北京两头跑,利用两地钱庄进行非法交易,洗钱。这人或许是被迫为之,亦或许也参与分赃,在这趟浑水里泥足深陷,拔不出来。而京城这边牵涉的黑社会组织,邵国钢已经查出影儿了,涉案的正是罗强。
几天之后,罗强终于回到监区,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膛和脖颈的线条显得更加冷硬,锐利,目光寒冷。
邵钧从办公室窗口一眼瞧见这人,跑出楼去。
俩人在一排大槐树下没人处,蹭了蹭手背,视线在见不得光的树荫底下纠缠……
罗强走路时腿不太能弯,明显有些瘸。
罗强眼底布满血丝,声音沙哑:“馒头,找个地方,老子想,再跟你说说话。”
74、第七十四章第二次自首
罗强的腿走路不太利索,不能登高爬梯钻上钻下,厂房楼顶天台是没法去了,邵钧干脆把这人带进自己办公室,屋门一关,谁也管不着三爷爷。
罗强坐在椅子里,两腿不太自然地半伸开着,又伸不直,那姿势看着别扭。
邵钧蹲在罗强身旁,撩开裤子,摸了摸这人膝盖上两块明显肿大的髌骨,皱眉:“怎么搞的?他们折腾你了?……这一帮什么人啊?”
罗强嚼着烟蒂,毫不在意,摇摇头:“没有。不至于的,老子没事儿。”
调查组突审罗强审了半个月,毫无成效,罗老二是蚌壳做的硬嘴,一身有棱有角的硬骨头,问不出一句案情。
调查组这么搞,也是迫于上边儿压力,破案的期限,急于给某个人物定罪。姓刘的那不成器的祸害儿子,刘晓坤,因为持枪打伤程宇的案子,已经在看守所蹲了一年,既判不了刑,也不放人。背后的几股力量角力博弈,刘家父子如今就是势如危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捞不出儿子,老子也朝夕难保。这一家子命悬一线,濒死反戈一击,怎么可能轻易认罪伏法?
直至目前,纪委只掌握到一桩几百万的受贿案。几百万这个数字,高不成低不就,打掉一个机关科长、派出所所长还差不多。要想弄倒一位帝都省部级高官,这个金额的犯罪说出去让全国人民笑话你们当官的无能,贪的也忒少了,搁谁谁都不信。
然而,更多的内情已经深埋了十多年,很难找到证据。公安手心儿里捏的唯一一个最有力的活的人证,就是罗强。
罗强说与不说,就关乎着后台垮不垮。
邵钧心急,追问:“到底什么案子,老二你跟我说实话,你犯啥事儿了。”
罗强避重就轻:“挖坟掘墓的旧案子。”
邵钧手扶着罗强的膝盖:“你跟我说,我还能找人帮你,或者我去求求我爸,别他妈再审了。”
罗强意味深长地看着邵钧,摇了摇头。
邵钧在办公桌前心烦意乱地翻文件,情绪焦躁,走来走去,突然扭过头,两只眼珠放着光,直直盯着罗强,说:“老二你脑子里想什么?我告诉你,你甭给我胡来,甭想!……又是因为你们家三儿,对吗?!”
罗强沉默地看着人。
邵钧这脾气上来了,心里特憋不住火,这么多天的等待,煎熬,他把脑子里的存货像煎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想了好多遍,零星点滴的信息拼凑到一起,想明白了,愈发的忍无可忍。
要不是顾忌这姓罗的大小两个混球兄弟情深,他真想出去揪着罗小三儿,讨个说法,他想揍人。
邵钧指天画地地跟罗强说:“老二,你就一大混蛋,大傻蛋,我知道你这会儿心里琢磨什么呢!我也是警察,这事我早都调查清楚了,姓刘的是你仇人,也是你弟的仇人。他儿子刘晓坤,我见过,我也认识,我们圈儿里都管丫的叫‘刘大傻’。这厮从小就是呆霸王,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看丫不顺眼的人多了。刘晓坤吸毒,藏毒,被程宇抓过,打过,结了梁子,好几回挑事儿,寻衅报复伤人,这回进拘留所,又是程宇亲手抓的人。”
邵钧脑子转得飞快,连珠炮似的:“老二,你是为你弟,对吗?你也知道,姓刘的这回搞不死,出来了就是第二个谭五爷,绝不会放过罗战和他那口子!所以你想把姓刘的一家子翻进去?”
罗强冷冷地接口:“姓刘的几次三番想搞死我,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老子能饶了他?老子咬死他。”
邵钧脱口而出:“你咬他,他再咬你咋办?你把你自个儿也折进去,值得吗?!”
罗强哼道:“值不值的,等着他们把三儿折进去、把三儿害了,那害得还不是老子的人?我等他先下手吗!”
邵钧难以置信地瞪着罗强,想不到事到如今,罗老二还是这么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的熊玩意儿。
罗强为谁?说是为他自己讨还公道,归根结底他妈的还不是为罗战!
要不然罗强早不咬晚不咬,牢里憋这么多年,眼瞅着都快能减刑了,就赶上罗战那边遇险出事,又要把自个儿搭进去?!
“老二你到底想什么?现在蹲在牢里蹲十五年的人是你,现在在外边儿当着大老板做着买卖吃香喝辣的人是你弟,你还要咋样,你毁你自个儿吗!你就这么糟蹋你自个儿吗?!”
邵钧脑子里那根筋转不过弯,一遍一遍地琢磨,胡思乱想,恼怒着,恨着,嘴唇都哆嗦了。
罗强的眼神像被微微刺痛,似乎想要解释,却最终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他面无表情看了邵钧一会儿,扭开脸,默认了邵钧所有的指责,一副“老子就这样儿了你怎么着吧”的冷感。
罗强最近头一回进到邵钧的办公室,才知道邵钧现在有了单间,屋里除了办公家具,还有一张床。
极其简陋的一张钢丝床,垫了好几层被褥。这种床勉强能睡个整夜,一翻身就咯吱咯吱四处乱响,硌得人肋骨疼。罗强都不爱睡这种床,更别说邵钧这少爷出身的娇贵人儿,这床能舒服?每天晚上睡得能踏实?这样身体能好?
床头柜上乱七八糟,摆了五六个马克杯,有残留着咖啡底子的,还有中药底子的。邵钧手懒,平时在家就从来不干活,都是保姆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现在没人伺候了,他咋办?这小少爷每天用完一个杯子,搁那儿攒着不刷,等攒齐了一星期的杯子,一块儿刷,洁癖都快给矫过来了!
邵钧现在身体也不好,怕着凉,怕冻。监区办公楼可比不得城里的首长大院,水龙头没有二十四小时循环供应的热水,邵钧每天都要拎两只暖壶,去锅炉房打开水,拎到屋里,自己拿个脸盆和脚盆洗洗,泡泡,暖和暖和,再缩到被窝里……
罗强冷冷地看着,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三馒头这小孩,就是在坐牢。
原来爱一个人、牵挂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不顾一切把这个人掌控、禁锢在身旁,占有对方感情和生活的全部,直至毁了这个人。他以前毁小三儿,现在毁馒头。当初一个眼神几句话,把弟弟从正道勾得堕入歧途,辍学混道,如今罗小三儿离开他了,成家过小日子了,他现在手心儿里徒劳地攥着的最后一个念想,就剩下邵钧,所以才会死摽着不放手,一点一点压榨啃噬这个人对他的信任和心软,极端的自私,残忍……
邵钧直到后来都记得很清楚,罗强那天极为反常的举动。
罗强抬眼看着他,深深地看了很久,问:“馒头,你这是第几回住院,自个儿记着吗?”
邵钧心不在焉:“感冒,没事儿,你甭听医生咋唬。”
罗强哑声说:“第四回了。你自从肚子上开了一道拉锁,第四回住院。”
“四个月,你一共在医院待了七十八天。”
邵钧说实话自个儿都记不清数,却没想到罗强一天一天地给他数着。邵钧每回去医院、不在监区的日子,罗强晚上躺在床上,手指甲在枕边墙壁上划道,邵钧不在一天,他就在墙上划个道。邵钧住院七十八天,就是有七十八条道子深烙在罗强心口上……
邵钧心里一软,摸一把罗强的头发,哄道:“你小瞧我,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我多牛逼你没见过?”
罗强两眼发直:“你就是这么弱不禁风,你一辈子都这样了。”
两个人怔怔地对望,罗强忽然伸出手,声音低哑,难得温存:“宝贝儿,来,让老子抱个。”
每一回这样,邵钧都像着了魔,勾了魂,下意识地,就把罗强的头揽在怀里,用力揉了揉脑瓢上坚硬的发茬。
罗强那天就一直坐着,一言不发,一条胳膊环着他的腰,脸埋进他怀里,在他肚皮上,刀口愈合的位置,嘴唇贴上去,贴了很久……
两天之后,罗强自首。
罗强用所有人都没料到、纪委和公安调查组都措手不及的方式自首了。他在犯人每周反思教育课例行公事下发的自检揭发材料上,写了几句话,监区长收到材料后,当时就发觉事情极其重大,不敢轻动,第一时间通知了邵局长。
邵国钢那时候面色凝重,眉目间暴露出重大事件发生时具有职业敏感性的隐隐兴奋,亲自带人来清河监区提人。
罗强出现的时候面无表情,歪着头,含着烟,一句话都没说,跟随邵局长上了押解车,漠然的神情就好像手底下的小弟过来接他进城观光一样。
罗强让人带走,邵钧是在操场上听说的。
他当时整个人都懵了,木了,傻了,几乎快要崩溃了……
罗老二自首了?罗强怎么了?罗强让公安专案组带走了?
他外套都没穿,穿着跨栏小背心,发疯似的往外跑。
他跑出去,公安的押解车已经开出了大铁门,邵钧发疯似的吼,嗥叫,喉咙嘶哑,浑身肌肉痉挛颤抖。
墙上的小武警跟他对着吼,你回来,你谁啊,回来,再不回来我们开枪了!
邵钧孤零零地站在大铁门前,猛然回头,毫无血色的苍白的一张脸,对着武警的枪口。
“开枪啊?你们他妈的给三爷爷开枪啊?!”
“往这儿打!”
邵钧用手指戳着自己颤抖淌血的心口……
75、第七十五章枪口下的善念
整整三个月,翻云覆雨,天崩地裂。
这件反腐涉黑案子,是当年发生的最大的事儿,在京城牵涉面极广,据说一下子打掉了一个省部级,两个厅局级,还牵连到当年参与非法集资、洗钱的若干生意人、合伙人。涉案人员全部与外界隔离,秘密羁押,内部调查审讯。消息封锁得很严,就连公安系统内部的很多人都不知情,打听不到。
全北京城的出租车司机都在热情地讨论案情,但是没几个人真正了解实情,纯粹都是看热闹,瞎起哄。
邵钧从他爸爸那里挖不出话,只能私底下找熟人的路子,求人办事,打听罗强的处境。
他找的是他发小楚珣。楚珣的姑姑也是有级别的,知道挺多事儿,楚姑姑又是看着邵小三儿打小长成这么大一帅小伙子,对邵钧特好。
据楚姑姑零星透露的消息,姓刘的这回肯定是栽了,而且甭想再翻身,上边就是不能让他翻身。要说经济腐败案件,坐到这级别的人,哪个能一点儿没有,哪个完全干净?把柄人人都有,也都多少捏着别人的把柄。至于能不能查到你,就看上边递下去的一个眼色。
刘这个人野心很大,这些年钱捞够了,政治上也有企图心,一心想往官场里奔。现如今让调查组翻出来的,可就不止当初几百万元的经济案件,而是昔日的雇凶杀人案。牵扯到买凶杀人,这人算是死定了,政治前途完了。
至于雇的究竟什么人,杀的是谁,楚姑姑也语焉不详,讳莫如深,只说这里边牵涉复杂,案件不会对外公审,谁也说不清。
楚姑姑观察着邵钧关切的神情,忍不住问:“小钧,你认识的朋友,牵到案子里了?”
邵钧两眼发呆。
楚姑姑说:“这个案子影响挺大的,可能得枪毙几个人。”
邵钧记不清楚那天他是怎么回到监区的。
整整三个月,他见不到罗强,甚至不知道这人死活。
他好些天都没正经上班,值班时间俩眼发直,站得像个一段木头,下了班把自个儿关在办公室里,就躺在钢丝小床上,蒙着头,不说话,不见人。床头攒了俩星期的水杯子,都快长绿毛儿了,他也不刷,臭着。监区长拿邵三爷没治,只当这人是生病还没好,爱咋地咋地,管不了。邵钧就这么一整天一整天地躺着,整个人都被挖空掏空了似的……
他曾经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就穿一层薄薄的衣服,就自己一个人儿,爬上楼顶天台,像黑夜里的一只猫,孤零零地在楼顶上游荡。
那时候,邵钧是真的恨罗强,彻头彻尾地痛恨,恨入体肤。
邵钧觉得他让这人耍了,像个傻子一样,罗强最终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留给他,这人过几天就要上刑场了,一枪崩了,一了百了,然后等着邵三爷去收尸。
他想起罗强听说程宇被劫,要出狱做活儿,那时候对他说,你帮我。
他想起小河沟石头滩上俩人在车里亲热,做爱,罗强说,等以后,老子哪天出狱了,一定好好让你舒服了。
罗强还说,你别后悔,你别怪我。
罗强说,你三岁五岁的,老子也搞了你,老子就是稀罕你,就喜欢上你了……
邵钧形单影只站在月光下,天台楼顶上,一屁股蹲到地上,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这辈子头一回知道啥是恐惧,啥叫绝望,胸腔子里一颗心让人扯出来一把掷在地上,留下一团模糊的肉,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他扯开嘶哑的嗓子,嚎啕,也不管会不会把岗楼上的武警招来,一枪把他扫了……
那天秋高气爽,天空湛蓝无云。震动京城朝野乡里的案子,在法院开庭审理。
各机关事先三缄其口,并未对外公开,开庭当天,法院门口仍然汇集了十几台采访车,记者和看热闹的老百姓云集。记者扛着炮筒子刚一下车,就被法警和保安堵了,黑压压一群人被拦在停车场里,不准靠近法院大门。
记者们等的就是这案子的人证,据说以一人之力生生把大人物扯下水,拉下马,供出一连串当年公安没有告破的疑案,一枚卒子将死了幕后翻云覆雨的大黑手。当然,外界流传的各种消息也都说,这枚卒子本身就不是个小人物,单拎出来什么大案没做过?罗老二是谁,你们没听过?没听说过的,去问问当年西四旧巷子里的老人儿,哪个不知道江湖上有这一号硬点子。
邵钧抽身从人丛中挤过,有人拦住他,他掏兜一亮证件,带着司法部的钢印。
邵钧一身制服正装,肩上一杠两花在阳光下发亮,冷冷地说:“自己人,进去办事儿。”
市局的装甲押解车开进院子,扯枪的特警队员跳下车子。
戴黑头套的人在记者追堵的镜头前面无表情,安静而沉默,慢慢走进大门,只在经过门口时突然扭过头,看向邵钧,头套遮掩下的一双眼目光如炬,分明闪烁着惊异和渴望的光芒……
俩人就这么默默看着,四周的喧哗全部变成虚无的背景。
邵钧其实一眼就认出来,别说戴个破黑头套子,罗老二这混球,就是化成一堆灰,他也能从灰堆里把这人揪出来。
俩人头一回见面,就是这样的情形。整整五年了,邵钧是没想到,五年了俩人手拖着手拉扯着走了这么远,竟然一直都是他自个儿在拼命扯着罗强往前走,一个人的独角戏。眼前这人就一步都没往前走,这个人就一直站在原地,他妈的又往回迈回去了,一切从头开始!罗强还是那个罗强,永远都是那个杀人如麻嗜血如命伤人刻骨一意孤行眼都不带眨一下的罗老二,这人即便是化成灰,脑顶上几根硬茬儿,后脑勺上一块反骨,一分一毫都不会变……
变了的人其实是他自个儿。
邵钧觉得人的心真的可以慢慢变冷,变硬。
邵钧在人群里也看到了罗小三儿。
罗战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比他好多少,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眶红肿。身边一群小弟围着,一个个黑色西装笔挺,黑墨镜,神情肃穆,沉默……
邵钧那时也听楚珣的姑姑提到,罗老二有个弟弟?他弟弟也托人找过我,四处打点,到处求人。
罗强自首这件事儿急得可不是邵三爷一个人,罗战也快急疯了。谭家势力彻底覆灭,京城少了一霸,程宇终于得救,切了半个胃,老二坐牢这么多年估摸着也该熬到减刑,谁都没料到,阖家快要团圆之际晴天降下一道霹雳。
罗三儿现在一个平头老百姓,邵钧那样的都找不着门路,罗战跟法院检察院上边能说得上话?罗战是托身边可靠的朋友朱妍帮忙牵线搭桥,找了一些关系,也送了很多钱。钱送出去了都见不着人,买不到刑,或者干脆被退回来。对方直接明白地说了,你哥哥这案子,捞不出来,没戏,你知道为啥?上边憋着要整人,罗老二要是囫囵吞枣似的轻判几年,姓刘的判不判?也判两年就放出来?其他那些小喽罗都白抓了白审了,都给放了?这哪能啊!
这俩死对头,互相咬,到这步田地,就是一根线儿上两只土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块儿死,同归于尽。
案件是不公开审理,媒体闲杂人等包括嫌疑人家属,全部挡在大门外,不允许旁听。
候审室小屋门外,邵钧跟两个值班法警模样的人闲聊了几句。
小法警说:“你可只能说几句啊,这马上开庭了。”
邵钧连忙点头,给对方一一递烟,点上火:“这人以前是我手底下犯人,在押这几年就不是个省油灯,还他妈欠着我这一屁股烂债呢,我正想抽他呢……”
邵钧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额角青筋微凸。
邵钧推门进去了,用皮靴后跟“哐当”一脚,把门踢上。
罗强半闭着眼坐在屋子正当间儿,手上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头发长长了很多,脸颊瘦削,眉眼粗粝冷漠。
罗强眉毛微微抬了抬,仿佛算准了这人要来,声音低哑:“来了?”
邵钧白着脸:“来看看你啥样了。”
罗强:“馒头。”
邵钧狠狠咬自己的嘴唇,低声骂道:“混蛋你……”
邵钧嘴里骂着,两眼渐渐发红,这时候甩开大步冲过去,直挺挺一拳打了过去!
他这一拳打得,丝毫没有保留,用尽了全力。浑身上下每个毛孔被罗强逼出的愤怒,绝望,委屈,在那一刻挣扎、咆哮着发泄出来,全部力道都汇集在拳眼上,这一拳生生打在罗强左眼眼睑下方颧骨最高处,重重的“嘭”的一声……
邵钧打完这一拳,紧接着在他打过的地方,狠狠地,又砸了第二拳。
……
罗强没动弹,既没还手,也没挡开,头慢慢摆回来,左脸立刻就挂了彩,露出一大块青紫,眼眶让邵钧打爆皮,眼角开裂出血。
邵钧成天打沙袋,练过的,沙袋他都能打散了,打个人能不手重?
邵钧攥拳的手抖着:“老二,这两下你欠我的,你不亏吧?我打完就走。”
罗强扭头吐了一口,静静地看着邵钧:“左边儿眼珠子早瞎了,打也打不疼,换一个,打这边儿,来。”
罗强说着,一摆头,把右半边脸递给邵钧。
邵钧:“……”
邵钧喉咙痉挛,眼眶一下子热了,那一刻难受得无以附加,五脏六腑都搅碎了。
没错,罗强是欠了他,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可是谁又欠了罗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