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8000米(47)
那眼神看得我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又怎么不是呢?或许这疯子唯一还剩下的理智就是不去打扰他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疯癫。
【去找她坦白。】
韩峥的一句话将我最后一点掩人耳目的畏惧撕碎了。我意识到,如果没有向老妈坦白一切,我永远无法真正踏上登山这条路。说什么要有足够实力之后再告诉她,其实只是出于自私。
我害怕面对老妈悲伤愤怒的眼神,害怕被她否定,害怕无法继续登山,就在背负着这些害怕的日子里,一日活得比一日更压抑,其实韩峥说的没错,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明日想做什么。
因为我的明日,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前方到站靖南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准备,随身带好自己的行李。”
我背起背包,对着隔壁客套笑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要下车了。”
“哦,哦,好。”坐在我隔壁座位穿着一件老旧夹克衫的大叔闻言让开了一些,就在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听到他轻声说。
“小伙子,不要想不开,多找家人倾吐一下,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我错愕地看向他,大叔眼神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坚定地看向我。
“我都这把岁数了,一事无成还厚脸皮地活着。你还年轻呢。”
我不知道自己刚才的是以什么表情在用脑袋砸窗户,以至于让这位陌生人会担心我“想不开”。所以他刚才起身,不是因为嫌我吵而想去找乘警,而是担心我在自残?
不知是该感到好笑还是感动,我对大叔道了声谢,下了车。
车外就是靖南,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乡,这里连空气都充斥着熟悉的气息,带着陌生人不经意的关怀,我多少有了几分迈步向前的勇气。
靖南老铁路局小区十三栋二单元402室,一个往返了十八年的地址,也许是回家的时间还早,学生们没放学,大人们没下班,老人们还在社区活动中心打麻将。这一路来,我竟然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遇到,只有经过相邻的门扉时,里面会传来几声热情的犬吠。看来第一个知道我回来的,还是它们。
老妈当然不在家。我把背包丢回房间,看着几个月没回变得有些陌生的家,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呆,然后决定打电话给小舅。在向老妈坦白前,我还是想要向小舅询问一下。
“喂,小舅,是我。”
那边正好是课间休息,小舅很快接了我的电话。
“我在家,不是放假,请假回来几天。”
【你准备向你母亲坦白?】
小舅不愧是小舅,我还没开口他就知道我想说些什么。
我有些紧张地抓住手机,全神专注于接下来的对话,因而没能注意到门外传来的轻微的响动。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瞒着老妈。既然我已经决定开始登山,就得告诉她,她也一定不想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儿子做出这个决定的。我怕,我——”
话说到这,心里突然涌上了前所未有的慌张,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剩下未尽的话语,都堵塞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半个字。
“你——”
靖南市城旻中学高三教研组,顾沛握着手机走出了办公室。
“你准备怎么告诉她,至少得等我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小江?”
【你说,你要做什么!】
他听到了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
顾沛立马挂断电话,狂奔着向学校外跑去。
一点准备也没有,一点铺垫也没做,事情直接发展到了最糟糕的状态。紧紧绷着的弦在这一刻断了。以最预想不到的方式,让最不愿意伤害的人,知道了真相。
老妈拿着拖把抽打过来的时候,我动也不动。
“你要去登山,要学那个男人一样去登山,你去啊!你倒是去啊!”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上的疼痛。
“你想寻死,我成全你!我现在就亲手打死你,也比你死在哪个穷山僻壤里好!反正你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你不在意你的命,不是吗?”她一边用拖把棍打我,一边不成腔地哭。
四十岁的女人,活了半辈子的人了,用这样的哭法在流泪。
那些□□感受不到的痛苦,此时都随着她的眼泪钻进了我心里,就像一把刀,一下又一下钝割着心脏。
“你不珍惜自己的命,不珍惜我花了十八年养大的儿子。好哇,我也不要命了!我打死你这臭小子,我再自己去死——”
我激灵了一下,用力抱住她。
等到抱住她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发觉,老妈原来这么瘦小。小时候背着我去上学的母亲,令人感到安心的母亲的怀抱,现在却不过是我轻轻一搂就能环抱住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妈,求你不要这样。”
“不然我能怎样?我的儿子不要活了,也不要我了,我能怎么办?糖糖,妈能怎么办?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只剩你一个。”
她的泪水浸湿我的衣领,双手抓着我的衣袖,低声啜泣。
“是吗?这就是宿命吗,是我的命吗?山,夺走了我的爱人,现在又要夺走我唯一的儿子。”
我听到她长长吸一口气,她说:
“我恨,好恨呐。我恨那些山啊!”
那一刻,心好像碎了。我懂得了痛不欲生是什么滋味。
……
最后的记忆,是我和老妈抱在一起哭泣,然后她趁我哭得正凶的时候把我关进了房间,锁了门。我在屋里一再哀求她不要做想不开的事,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再之后小舅来了,再之后,我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一直被关在自己房间里。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除了天亮与天暗,没有其他方法分辨时间的流逝。
老妈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但是通过阳台的小窗户定期给我送饭,好像打定主意关着我了。虽然算是被半囚禁着,但我多少也安心了一些。只要我还被关在屋里,老妈就不会去做傻事,因为她不放心自己的傻儿子被饿死。
“哈。”
多少天了,我第一次笑了出来,为刚才闪过的那个念头。就在我苦中作乐的时候,小窗户响了一下。
送饭的时间到了?我下意识抬头看去,却看到一个脑袋出现在了窗户洞里。
“……”
那一刻要不是情绪太过低落,我早就鬼叫出声了。
那脑袋直直盯了我好一会,开口。
“糖浆?”
“……楚柳?”
脑袋激动地摇晃起来。
“糖浆!”楚柳的脑袋激动道,“你还活着,我真怕自己过来会看见一具尸体!”
我冷静下来,才注意到不是楚柳的脑袋再说话,而是他把脑袋谈探到了我房间靠近阳台的小窗户上,正好能探进来和我说话。
“你知道了?等等,还有多少人知道?”我开始着急,事情真闹大了,老妈不会因为非法拘禁自己儿子被警察抓起来吧?
“放心,就我一个,是顾主任偷偷告诉我的。”楚柳示意我安心,“你大学那些朋友一直联系不到你,给我打电话,我再给顾主任打了电话,才知道这件事。我是第一个回来的,其他人都在路上,估计明天就到了。”
我苦笑道:“你们来有什么用?”
“我们不来,你想被你妈关多久?”
“她是我妈。”
“对,她是你妈,但不是你!”楚柳愤怒起来,“你成年了,何棠江!再怎么孝顺也该有个限度,你妈状况明显不对,为了她也为了你,你都不该再被关着!”
“还有我小舅。”
“别提你小舅了,早上我见顾主任他鼻青脸肿的,明显是被你妈打的。你们一个怕老姐,一个怕老妈,十个你们也不是顾阿姨的对手。何棠江,我只问你一句,你做了什么好事把你老妈气成这样?”
我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