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8000米(115)
比如那对道貌岸然却总是维持虚伪假面的父母, 比如那些不相关却总爱对他评头论足的陌生人,又比如眼前——突然流泪的何棠江。
“你哭什么?”他莫名其妙。
换做是其他人,看到前来探病的客人突然对着自己流泪, 或许会出声安慰, 说几句“我没事你不要担心”这样的宽慰话。而韩峥的反应就很直接, 人没死, 哭个屁。
何棠江两把擦干了眼泪,走到床前盯着韩峥那明显短了一截的左腿,半晌没说话。
韩峥注意到他的视线,这才反应过来何棠江哭的原因是什么,然后他就更加不能理解,甚至还有一点生气。
“同情我?”韩峥看向何棠江,冷冷挑眉,“没有必要。我不是那种少了几根手指或缺胳膊断腿, 就哭天抢地的废物。”
何棠江莫名觉得他在影射禹山山, 咳嗽了两声, 倒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他抬头看向韩峥, 发现这个男人脸上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懊恼、怨恨、绝望,那些负面情绪不存在于他的脸庞,相反, 他的双眼炯炯有神, 像个时刻准备上战场的战士。
何棠江突然觉得自己哭得很没有意义了。
就算少了一截小腿,韩峥依旧是韩峥, 强大又傲慢的, 不会轻易被摧倒的韩峥。刚进门时, 心里那种一直仰望的支柱倾塌的悲伤感, 此时也慢慢消散。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你还继续登山吗?”
韩峥几乎是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 用眼神表示他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十四座八千米的高峰,他才完成了一座,他为什么要放弃?好不容易从心里对高山的恐惧中挣脱,他凭什么要放弃?
韩峥谈起自己的安排。
“这次攀登K2,出发前,我和国内的赞助商谈好了价格,加上以前攒下来的一些积蓄,应该已经足够开销。我准备休学。”
何棠江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复健,安装假肢,恢复训练,这些都需要时间。认识的朋友给我推荐了美国的专业医生,下周我就会转院过去治疗。”
他说着自己的安排,不是在讨论“少了一截小腿后该怎么办面对凄惨的人生”,而只是在谈论一件寻常的训练安排。
残疾?这个词根本落不到韩峥身上。这个男人刚刚征服了世界上最危险的山峰,他现在充满斗志,只待在战斗中负伤的身躯恢复完毕,就去挑战下一座山峰。
何棠江有些出神地听着韩峥侃侃而谈,终于确信,K2留下的伤痕不仅没有击毁韩峥,相反,他在这次攀登中汲取了更多的力量,可以走的更远。
“你怎么办?”
“嗯,什么?”何棠江只顾着发呆,没听见刚才韩峥又说了些什么。
“顾问费。”韩峥难得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下个学期,我就不在国内,也无法担任你们社团的顾问。顾问费用我会如数退还给你。只是以后我和叶廷之都不在,你自己的训练怎么办?”
原来说的是这件事,韩峥这家伙一点都不担心他自己,反而在关心自己的训练?何棠江有些哭笑不得。
“我这边没问题。李老师,就是我去东京时候认识的带队老师,之前说会给我介绍几名登协的老人,我可以向他们请教。实在不行,不是还有阿峰和禹山山吗?”
“彭宇峰和禹山山,一个和你一样刚入门,一个半途而废。自己都没琢磨成器,哪有能带教你?”韩峥挑高眉毛,看模样很不赞同何棠江的话,“笔。”
“哦,哦!”
何棠江愣了一下,连忙给他拿过床头的纸笔。
“这是我几个熟人的联系方式。你回去可以请他们做教练。不过,收费的。”韩峥说。
何棠江连忙点头。收费好,收费才不会欠人情。他就怕不收费,不认真教也不好意思说人家什么。
不过这下,何棠江真觉得丢脸了。他从小到大就没哭过几次,可刚刚却在韩峥面前流了猫儿眼泪。十九岁的大老爷们了,这也太丢人了。他自以为应该同情和悲伤的事,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他为什么要哭呢?难道觉得少了一截小腿的韩峥就不是韩峥了吗?
事实证明,弱者为强者流泪,实在是滑稽可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何棠江问,“回来的时候能……能不能……”
他说了几遍,没好意思说出那个词。
“能不能什么?”韩峥看不过他的结巴,直接问。
“能不能和我结组?”何棠江深吸一口气,连贯道,“我以前拒绝过你的邀请,可能你觉得我现在提出来有点厚脸皮。我发誓,也不绝对是因为你受了伤想要趁机占便宜。韩峥,我是认真的,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为一起结组登山的伙伴!”
韩峥看了他好一会,黑色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一点笑意,可随后这点笑意很快隐匿不见,一丝讥诮浮了上来。
“我只会攀登海拔8000米的山峰。”他说,“想要与我结组,至少先登顶一座8000米。”
……
查林在医院门口等了好一会,才看见何棠江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有不好的预感。
“不会吧,人没了?”
何棠江白他一眼。
“人好好的呢。”
“那你怎么这幅表情?”
何棠江想起韩峥提出的要求,有点沮丧:“我只是觉得前路漫漫,厉害的人那么多,什么时候才能追上他们一点?”
“想什么呢?你练习了多久,人家练习了多久。登山要有那么容易,能一朝一夕就被人追赶上,就不会被人说成是疯子的运动了。不过说真的,韩峥这次真是实至名归。国内都传疯了。”查林打开手机,给他看国内论坛,“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吗?以前是没有实绩,现在有了成绩,韩峥一下子跃升为国内年青一代的翘楚。还有人说2024年的巴黎奥运会,韩峥肯定是冠军后补!”
“韩峥恐怕参加不了奥运会了。”何棠江犹豫着说,“残奥会还有点可能。”
“卧槽,你什么意思?他他他他截肢了?”
“嗯。”
“……我就说哈萨克斯坦的人被冻伤得都快削掉大半个脸,韩峥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查林又是懊恼,又是叹气,半晌,怒瞪何棠江,“那你刚才还说他没事,这都成残疾人了!”
“少了一截小腿,就成残疾人了吗?”何棠江反问。
查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然呢?”
“听说之前有一位双腿截肢,安装了假肢的老人,成功登顶珠峰峰顶。你觉得他是残疾人吗?好吧,就算广义上他是残疾人,但是能自如运用假肢,做到正常人都做不到的壮举,我想双腿的缺失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残缺。”何棠江说着,摇头就走,“比起他们,四肢完好却连一座8000米山峰都没登顶的我自己,更像个残疾人。”
查林捂住胸口,“我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等等,你的意思是韩峥还会继续登山?”
“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
只是缺失了一截小腿,既然在当代科技的辅助下,完全有机会恢复攀登的能力,为什么不继续?毕竟,比起身体的不完整,梦想的残缺,才是残疾。
查林跟在何棠江后面。
“那我们现在去哪?我后天的机票回国,你要一起吗?”
何棠江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来离开病房前和韩峥说的最后几句话。
“我看到他了。在山上。”
韩峥没有明确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是他们俩似乎都明白他指的是谁。
“就像我无法对别人解释自己是如何回到大本营,我也无法代替当事人向你说明他这十几年的所作所为。如果你想知道叶廷之在做什么,不妨亲自去问。钥匙还在你手里。”
……
“我要去找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