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8000米(167)
我低吼,“够了!”
“不够。”韩峥继续说,“这一百五十万元,不仅要用来照顾年迈的老人,还有滕吉家族里其他失去父母的孩子,他是这个家族唯一的壮劳动力,而他最大的侄子今年才十二岁,这个男孩如果想要尽快支撑起家族,就必须踏上和滕吉一样的路,做登山向导……”
我说了!闭嘴,闭嘴,闭嘴!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一拳打在韩峥脸上。直到对上韩峥骤然冷下的眼神,我下意识地回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他冷嘲的目光。他从来就是个冷酷而直接的人。
“即便你遮住耳朵,不想听,这也是现实。”韩峥吐出嘴里的一口血沫,“所以,你要逃跑吗?你要逃离登山这个世界吗,何棠江。”
逃跑。
胸中恍然明悟,原来一直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难以翻越的负担,想要摆脱它竟然如此容易,逃跑就行了。
如果离开登山,如果再也不触及这些山峰,是不是再也不会有夜夜难眠的痛苦,再也不会想起那双带着温柔的眼睛,再也不会梦见山峰下无边无底的黑暗。
再也……不会看见滕吉,不会看见朝阳跳跃在雪峰上的落影,不会听见山鹰盘旋在山谷之中的鸣叫,也不会再穿过那一簇簇漫山遍野的杜鹃,穿透层层云雾,触摸到山峰最初的模样。
回去做个乖学生,如老妈所愿,再也不接触极限登山,不,最好连公园里超过一百米的小峰也不要去攀登,本就该如此,毕竟我是个恐高患者,硬顶着天生畏惧高处的属性,偏要攀登八千米的山峰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仿佛终于意识到,过去这两年自己一直在进行多么非日常的、本不该属于我的生活。或者说,从那一次地铁事故起,异常就开始了。
叶廷之,韩峥,邱野,这一群人一个接一个地闯入我的生活,将我本该早已死去的父亲从坟墓里挖出来,将属于何山的过去摊在我的面前,引诱着我走上这一条路。
很好,现在我终于可以和它一刀两断,回到属于我的日常中。
我嘴角勾起笑容,带着浮于表面的轻松愉快,我想对韩峥说。
你说的没错,我正是要逃走,做一个蜗居在城市角落的落跑者。
【不要讨厌它啊,江河。】
“我……”
嘴唇蠕动,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要放弃登山”这句话。
“我……”眼里渐渐沾染上湿度,恼火、自怨,悲伤的泪意涌上眼角。
我,我怎么能忘记第一次攀登山四姑娘山峰顶时看见的天空,怎么,舍得忘记,每一次贴近山脉时与大地息息相呼应的脉动,怎么能够忘记,当一次又一次穿透数千米高空的云雾,将自己化作一片栖息在山顶的石块,静静地在山间小憩时,那涌上心头的满足与宁静。
怎么舍得忘记那每一次对我伸出手,又紧紧握住我的手的队友,一个个离开的伙伴。
“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为什么是我。”
泪水再也克制不住。
为什么摔下去的不是我?为什么,在自以为征服了世界最高之巅后,却突然降下意外叫我明白现实。人类从未征服山峰,而山峰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人类驯服。
“何棠江。”
韩峥静静看着我。
“我会在K2大本营等你一年。如果你没有来,那么,我就一个人去。”
我不知道韩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就像我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病房。
老妈回来的时候,垃圾桶里唯一的苹果核已经被我拿出去扔了。
这个房间空空无也,就和不知停悬在某处的我的心脏一样。
我感觉到老妈在床边站了许久才开口。
“我们回家吧,糖糖。”
“妈……”
我抬头,不经意看见眼角已经浮上细纹的母亲眼眶泛红的模样。她匆匆转过头去,不让我看见她的脸。
许久,我轻轻点了点头。
六月十日,在没有和摄制组的任何人打招呼的前提下,我办理了出院手续,与老妈坐上了回国的班机。
当加德满都在眼前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我这才意识到,我还没有告别。
但是我想,大概也不需要告别了。
因为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这里。
我的灵魂已经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座山上。
作者有话说:
糖浆会继续登山,但是会有所改变。
明天还有一更!明天见!
第132章 直到三十岁之前
靖南市, 老铁路局小区外的某117便利店内,两个年轻男人悄悄指着店内角落的某人,窃窃私语。
“看见了吗?就是那个。”
“哦哦, 原来是他, 看起来没出什么事啊。”
“你懂什么, 那是人家命大!听说这次拍摄片子的节目组可是赔死了, 而且出事后节目全网都停播,还被播出方起诉要求赔偿,真是血本无归。”一人唏嘘道。
另一人惊讶又怀着一丝猎奇的心态问道:“不是吧,我还没看完节目呢,哎,你说X度云里有资源吗?”
“借过。”一本书横亘到说悄悄话的两个男人面前,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两人吓了一跳,尤其注意到走过来的正是他们刚刚悄悄议论的人后, 更是心虚。
何棠江买好东西, 从收银台小哥那里结好账准备离开。
“喂, 你。”
却又被人突然喊住, 是刚才闲聊议论他的人其中之一。
“不,不好意思哈。”那男人有点愧疚道,“出了这种事你心里肯定不好过, 就……我们就是新闻看多了, 有点好奇,没别的坏心, 对不起。”
听到自己九死一生的经历被别人当做谈资, 何棠江的确是有些生气, 不然也不会故意打断两人的谈话。
不过听到眼前人道歉后, 他心里的那点怒火却又熄灭了下来, 变成了更多的无奈。如果是以前的自己,遇到这种与自己不相关的大事件,也会和朋友在背后偷偷议论吧。事不关己,人们是不会真切地感到伤痛,好奇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何棠江看了他们一眼,“下次记得不要当面议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脾气这么好。”
如果换做是韩峥,这两个人早就被收拾一顿了。即便是换成齐名,这两人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更有可能会被齐名的那一群粉丝给网暴得狗血淋头。
那两人连忙点头,就差给何棠江鞠躬了,可就在何棠江跨出便利店的自动门的时候,还是有人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那你以后还登山吗?”
何棠江顿了一下。
“……应该吧。”
“‘应该’?”
便利店内的两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是应该不会,还是应该会?”
“不会再登山了吧,毕竟这次发生这么大的意外,差点丢了性命。”
发生了重大录制事故的登山节目的当事人,肯定不会继续再接触极限攀登。这不仅仅是个别人的看法,事实上,所有从社交网络、新闻媒体上获知这一消息的人,心里不约而同都是这么想的。尤其是齐名的那群粉丝们,就差堵在齐名休养的医院门口,哭着求他不要再接触这些危险的运动了。
然而当事人究竟是怎么想的,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
六月中旬,何棠江跟随母亲回到老家休养。事后一周,节目组的人曾经联系何棠江,表示愿意为了这次意外支付给他一定数额的补偿和医疗费用。何棠江仅收取了医疗费用,剩下的钱,他拜托节目组的人转交给了滕吉唯一的亲人。
虽然杯水车薪,但这是何棠江目前唯一能为这位挚友做到的。从那次山难开始,他几乎每一晚都会梦到滕吉坠落,每一次,他没有在梦里成功阻止悲剧的发生。而现实里,救援队至今也没有搜寻到滕吉的遗体。七月初,救援活动彻底停止,而滕吉也永远留在了珠穆朗玛山峰上。或许在若干年后,他才会被某一个攀登珠峰的登山者在某个不起眼的山缝发现。作为一具无名的尸体,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如何离开,不会有人了解他在这世上最后留下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