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8000米(168)
每想到此,何棠江心脏总是一阵绞痛,这份连绵不断的疼痛让他恨不得能立即重回珠穆朗玛,去亲自找回滕吉的遗体。然而何棠江明白,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先不说他自己是否会因为珠峰事件留下应激反应,无法立即重新进行攀登,就是他的亲人们也不愿意他再次重返珠穆朗玛。
七月底,何棠江在老家休养了整整两个月,接受了来自各路好友的慰问后,一个迫切的问题终于摆在他的面前——他应该进行恢复性训练了。这关切到他能否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体力与技巧,重新迈向山岳。
“妈,酱油买回来了。”
手里拎着从便利店买回来的酱油瓶,何棠江回到母亲再婚前母子俩居住的老屋,何棠江受伤后,顾萍为了方便照顾儿子又再次搬回了这里。
“送到厨房来。”在厨房里忙活的顾萍连回头的功夫都没有,“中午你艾叔叔和琳琳也要过来,你先帮我摘好菜。”
“西兰花?”何棠江一边洗菜一边问,“我记得你不爱吃这个菜啊,老妈。”我也不爱吃。
他老母亲白了他一眼。
“你妹妹爱吃!”
何棠江忘了,最近艾琳琳在减肥,唯一“喜欢”吃的菜就是蒜泥西兰花。
“你也是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连自己妹妹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关心?”
何棠江内心愧疚,最近因为他的事,母亲特地搬回老家照顾他,都没能顾得上新婚的丈夫和继女那边。
“妈,其实我伤早就好了,你回艾叔叔那边也没事。”
“什么回不回?”顾萍瞪了他一眼,“怎么,你老妈现在回自己家也要经过你允许?我跟你说,何棠江,嫁出去的老妈还是你老妈!”
得,大名都喊上了。何棠江还能说什么,只能乖乖地帮老妈洗菜切菜,闭口不提让她回去的事。
中午十二点半,艾潇与艾琳琳父女俩准时到访。一家四口坐在一起美滋滋吃了一顿久违的团圆饭,尤其是艾琳琳,身上跟黏了502胶水似的总是缠在何棠江身边,连何棠江去厕所都要跟着。
何棠江快要崩溃了。
“艾琳琳。”他说,“能给你哥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间不?”
他话刚说完,就见小女孩低下头,眼眶悄悄泛红。何棠江顿时心慌了。
“别,别哭!我不是在怪你的意思!”
“呜呜,哥……”艾琳琳小声道,“我只是以为……”
“什么?”
小姑娘小声地,带着点哭腔地说:“我只是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我好害怕。我就你这么一个哥哥,我好怕你就这么没了,呜呜……”
听到妹妹这么说,何棠江一颗心都软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揉着艾琳琳的小脑袋。
“抱歉,是我让你们担心了。别哭了,这么大的姑娘,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他注意到小姑娘脖子上有一道指甲划伤的痕迹,皱眉,“怎么受伤了?”
“呜,和学校里的人打架打得。”
何棠江心里一紧,就看见艾琳琳擦了把眼泪继续说。
“她们说你是扫把星、倒霉鬼,真是一群混蛋!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竟然敢这么说别人哥哥。不过你放心,我把她们都揍趴下了,以后看谁还在背后说你!”小姑娘握着拳头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何棠江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真的是,你啊。”
他突然真切的意识到,自己这次发生的意外,让身边的亲人有多担心。艾琳琳就已经如此,更何况是怀胎十月,亲自抚养他长大的母亲呢?
何棠江怔怔地,心里突然堵得慌。
“哥……哥?”
“怎么了?”
何棠江回过神,就看见艾琳琳站在他面前,紧紧盯着他。
“那你以后……以后还继续去登山吗?”
这一次,何棠江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回答。
“很危险的!你以后不要再去了好不好!”小女孩紧张地劝道,“你不知道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妈妈她……”
“琳琳。”
这时艾潇走到餐厅门口,对着艾琳琳招呼。
“过来帮忙收拾碗筷。”
“可是……”
“别可是。大姑娘了,要学会帮忙做家务。”
“哦。”
艾琳琳依依不舍地跟着艾潇走了,离开之前还不忘嘱咐何棠江要认真考虑她的建议。
何棠江哭笑不得,起身也准备走向餐厅帮忙收拾,却突然在拐角看到一片掉在地上的抹布。他心里一个咯噔,立刻向餐厅与厨房张望,顾萍都不在。
何棠江心里着急,下意识地找了起来,可在走近主卧听见里面传来的隐隐的哭声时,双脚却又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半步。
许久,还是顾萍在里面轻轻唤他。
“呆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吧。”
何棠江进了屋,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他怕看到悲伤,看到埋怨,更怕看到心痛。这每一份感情,都像是沉甸甸的青石,压在他的心脏,压得他不能前行半步。
母子俩沉默了许久,顾萍却突然地,第一次和他谈起了有关何山的事情。
这是男人离开这个家十七年之后,顾萍唯一一次谈论起他。
“十几年,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最初没有认识何山,或者说没有爱上过何山,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顾萍低声说,“当然我也想过,如果何山没有那么喜欢攀登,甚至他从来没有进过登山社,我们一家人最后是不是也不会变成这样。”
“妈……”何棠江想对她解释,想告诉她,父亲并不是故意抛弃这个家。
顾萍却摇了摇头,“我恨的时候,是恨不得抱着你从这楼上跳下去。现在想想,真是着了魔。其实我预想的那些都是不会发生的事。如果我没有遇上何山,就不会有你;如果我遇上的何山不是那么热爱攀登,不是因为那么执着于一件事而熠熠生辉,我……我也不会爱上他。好笑的是,我因为他对于山的执着而爱上他,最后也因为他的这份执着而恨他。所以——”
已经四十多岁的母亲抬起头,望向她骨肉相连的儿子。
“所以在你说你要起登山的一刻,我就做好了……失去你的准备。”
在这一刻,何棠江终于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泪水,那是一把刀在一个母亲舔犊情深的心脏上一刀一刀凌迟般磨下的刻痕。
“妈!”何棠江红了眼睛,半跪在地,再也忍不住泣声道,“对不起!是我让你失望,让你伤心了。我再也不去登山了,我再也不去了……”他声音沙哑,说出每一个字时都好像正在将自己的灵魂撕裂。
顾萍抱着儿子埋在自己膝上的头,轻轻抚摸。
“傻儿子,说违心话的时候,不会觉得心痛吗?”
“可是我更怕你心痛。”何棠江像小时候一样,把身躯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我更怕你因为我流泪。对不起,妈妈。”
这一刻,他是真的下定决心,即便要这生生折断自己的梦想,也不能再让母亲伤心。而那些未能实现的心愿,未能安抚的亡灵,如果要继续日日夜夜的折磨他,便让它们折磨吧,总比再让母亲难过要好得多。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顾萍看着傻儿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舍不得让妈妈难过,你以为我就舍得吗?”
“妈……”何棠江向上仰望,有些不解地道,“为什么?”
“因为妈妈也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生活,而不是麻木懵懂地活。”顾萍叹息道,“我已经找到了后半生的伴侣,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的人生已经继续往前走了,后半辈子也能想象到会是什么模样。可是儿子,我怎么舍得让你因为我的自私、我的不舍,在二十岁如朝阳般的岁数就这样枯萎了下去,我怎么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