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8000米(165)
“你为什么在这里?”
韩峥又问他。
我为什么不在这里?我一个学生,不在学校还应该在哪里?
“你以为在这里就可以逃避现实吗?”
“你以为退缩起来,发生过的事情就会消失?”
“何棠江!”
韩峥的声音猛然抬高,一下子震住了何棠江。
我……我叫何棠江,是顾萍的儿子,是……顾萍与何山的儿子。
【我叫何棠江,我是何山的儿子,今天来拿他的遗物。】
【喂,韩峥,K2是什么?】
【我去登山了。】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就叫这个名字,负雪社!】
啊,是啊。他已经不在学校了。
周围的校园景色突然淡去,化作一片荒芜的白。
他已经走上了与何山一样的路,他走上了登山的路。
周边荒芜的白上,渐渐多了些并肩同行的人影。
但是在这条路上,他也渐渐认识了许多并肩而行的伙伴。
一开始总是争锋相对的韩峥。
第一个成为社团成员的彭宇峰。
在日本结识的白水鹜人。
还有……
“我将何棠江,你就叫我‘江河’好了。”
“我叫滕吉·夏尔巴。”有着棕褐色眼珠的男人笑道,对他伸出了手,“我会紧紧抓住你的。绝对不会放手。”
滕吉……滕吉!
何棠江倏然睁开了双眼!刺眼的阳光一瞬间晃痛了他的眼睛,而紧接着,他感受到的是腰部被紧紧拽住的疼痛,像是肌肉因为突然受到巨大拉力而撕裂了。
护目镜早已经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口罩也不见了,狂嚣的风雪中,何棠江被烈阳和暴风刺激得睁不开眼,而干裂的嘴唇也只能嘶哑地一声声呼唤着那个名字。
“滕吉!滕吉……你在哪,滕吉!”
他声嘶力竭地叫着,然而因为脱水和缺氧,实际的声音小到几不可耳闻。
何棠江还在一遍遍地喊着,直到嗓子几乎撕裂,尝到了血腥气的甜味,他都没有放弃。被狂风吹动的登山绳不断拍打着他的右腿,好像一道长鞭一下一下地抽打在他的身上。直到又被登山绳抽打了一下,何棠江才恍然,他慢慢地伸出了左手抓住了那不断晃动的绳子,绳子的末尾是一道整齐的匕首切口,而本应在绳子另一端和他紧紧系在一起的人,不知道去了哪儿。
“啊……”
何棠江觉得自己心脏中迸发出的最后一声喊,下一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
意外发生得毫无预兆。
在完成登顶后,领队尼玛给大家下了下撤的命令。趁着天色还早,所有人排着队一个一个撤下了峰顶,小心翼翼地通过了希拉里台阶。而就在他们渡过了最危险的路段,以为马上就可以回到C4营地的时候,恶魔却悄悄降临。
雨季还没有来临,然而雨季来临前的变化已经悄然遍布山峰。即便是最经验老到的夏尔巴协作,走在这曾经走了数十遍的山路上,也料想不到珠穆朗玛会给他们送上一个新的挑战——一道裂开的暗缝。
最先摔下去的是领队尼玛,然后是两个和他结绳为一组的队员。
滕吉是最先发现不对的,他砍断了被坠落的冰块一起带下去的路绳,回头冲他们吼。
“岩钉!”
那一瞬间,何棠江几乎是下意识地拿出岩钉岩塞,他以平时从未有过的速度,几乎是在十秒内就建好了一个临时的保护点。而齐名动作慢了些,还没有打好岩钉,因下坠带来的波动已经牵连到了他们这里。
看着几乎是手忙脚乱的齐名,何棠江一咬牙,将对方的绳扣系在了自己刚打好的保护点,牢牢系住!
“别动!”他将齐名用力按在岩壁上,自己想要抽手去建第二个保护点。
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几乎是在感到脚下冰隙震动的一瞬间,何棠江猛地感到了一种失重感,还没等他身体做出反应,腰部又传来一道拉力,接着手臂磨蹭在岩壁上传来强烈的刺痛感。
他在一瞬间摔落了十米,索性没有撞到脑袋。
不仅如此,安全绳也牢牢系住了他。何棠江抬头,看到在自己头顶的滕吉。
这个夏尔巴男人一手用力拽着一块突出岩壁,另一手紧紧拽着系在何棠江身上登山绳,那道绳子在他和何棠江的腰上绕了一个圈,最后回到滕吉手里。虽然两人之间本来有结组的绳子系着,但是要是滕吉不伸手拉这么一下,何棠江一下子坠落太多,难免不会砸破脑袋,或者断手断脚。
“‘江河’!”滕吉喊他,“快做保护站。”
何棠江来不及回应,手忙脚乱地拿出岩钉,却因为着急而掉落了一个。怎么办,只剩一个岩钉了!
“别急,你可以做到!”滕吉咬着牙喊道,“快打上岩钉!”
然而何棠江剩下的最后一枚岩钉,并不是方便单手操作的类型,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不弄掉它的前提下,用一只手将它砸进岩壁里。虽然岩钉进得并不深,但是总算是对了一个安全的保护点。
何棠江松了一口气,便抬头对上面喊:“好了!滕吉,我——”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道人影从他面前猛然坠落。因为骤然的冲击力,滕吉的双手早就负荷不住,无力再抓住岩壁。
在他从自己面前摔落的时候,那零点零一秒,何棠江看到了一双血肉模糊几乎可以看见白骨的手。
“滕吉!”
他双眼通红,用双手用力拽住登山绳。
“滕吉!快打岩钉——”
夏尔巴人没有回话,他的两只手臂以一种扭曲的形状垂落在身体两侧。
何棠江的话被阻塞在口中,滕吉没办法再打岩钉了,他的手断了。
“你等等,等我!”
何棠江咬牙,抽出一只手想要来放长自己的登山绳,他要下滑到滕吉身边去用滕吉身上的岩钉为他再做一个保护点!
然而这一刻,一直紧紧拴着两人的绳索,却传来了一阵致命的晃动。
何棠江骇然地抬头,目眦欲裂。
他没有钉紧!他刚才的那一枚岩钉,没有钉紧!
在已经承受了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的情形下,这枚本来就钉得不深的岩钉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否则,随时都可能让两人都摔下八千米海拔的高峰!摔成无数碎片,无法看出人样!
“唔呃——啊!”何棠江的口中几乎是发出野兽痛苦般的呻/吟。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我刚才不再用力一点,哪怕把手掌敲碎,也要再用力钉进去!
“……江……河。”
身下传来滕吉的声音。何棠江低下头,却看到夏尔巴艰难地抬头看他。他的护目镜不知什么时候摔掉了,沾满血的脸上,唯有那双棕褐色的双眼还带着和平日一样温柔的颜色。
“太阳好大啊。”滕吉被高海拔的阳光刺得双面流下泪水,“这个天气,奶奶一定在家里晒着藏红花吧。尼日他们,应该还在放羊……‘江河’,你是喜欢登山的吧。”
他对何棠江说。
“那么以后,也不要讨厌它。”
滕吉。
何棠江的心脏被恐惧紧紧抓着,他喘不过气。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吃力地用嘴从上衣口袋含出一把匕首。
“不,不不不不!不,滕吉,不要!不要!滕吉,不要!”
何棠江撕心裂肺地喊着。
“不要,不要,求你……不要!求你——”
滕吉含着匕首割断了绳索。
万有引力,所有有质量的物体,都会向地心下坠。
包括一粒沙,一片羽毛,一滴泪水,以及一个人。
“啊啊啊啊!”
……
“糖糖,糖糖,来妈妈这里。”
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