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340)
端清毫不留情地说道:“多管闲事,分文不值。”
“是了,没错。”端涯反而笑了起来,伸手捋过他一缕白发,“这就是我的活法。”
端清一怔。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问过你将来要做什么?”端涯凝视着他,“你说‘要做师父一样的人’,我一直以为你追求着强大,直到前些日子问了玄素得到同样答案,才知道你们所求的不是力量,而是能安身立命、为之无怨无悔的一条生道、一个归宿。”
顿了顿,他轻声问道:“你想知道师兄的答案吗?”
端清眼里的血色动了动。
“我一直觉得这天底下太多事情无解、太多人难说,就连上苍冥冥也难算万物造化,因此……”他笑道,“与其求天问道,不若扪心自问,我所愿者……”
他的手指缓缓下移,在端清的心口用力点了点——
“天地无涯随心去,百态宽博且徐行。哪怕众生笑痴趣,大道一字不足提。”
(八)
端涯老得很快。
他伤势太重难以根治,又损坏根基,渐渐败了身体底子,曾经十几年如一日的男人在短短几载内老去,当玄素长成玉树青年时,他已垂垂迟暮。
那年冬末,他已经卧床不起,却还有闲心倚在床上给玄心琴调弦,指尖拨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复往日流畅,却还能一下下击在人心底。
很多人都从这琴声里意识到了什么,端衡甚至跑到后山打开了忏罪壁,端清出关后先去了趟欺霜院,然后在他屋里坐了很久,端涯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起很多事情,比如峥嵘岁月,比如爱恨恩怨,可端清的回复少得几乎像他在唱独角戏。
“你快死了。”端清终于说道。
“师弟你这样说话可容易讨打。”端涯笑了一下,“生离死别,其实也就是缘聚缘散,不过先走一步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端清静静地看着他,重复道:“走?”
“是啊,生老病死、枯荣成败,不都是从一步走到另一步吗?”端涯扬手一抛,珍藏多年的太极玉佩落在端清手里,“替你保管这么多年,现在为兄要走了,你也该接下了。”
端清默了片刻,把玉佩收起来,沉声道:“我会在合适的时候把它给玄素。”
“你别凶他。”端涯强调道,“端衡以前没少被你吓唬,可玄素跟他不一样,你也和气点。”
端清不说话,起身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头看了许久,忽然道:“师兄……”
端涯咳嗽了两声,打趣道:“怎么,要撒娇?”
微凉的手落在他眼角,端清仍是面无表情,声音却方得格外轻,说话也很慢:“既然你说生死如聚散,那么……来世重逢,你做师弟随心自在,我为师兄大道徐行。”
端涯笑出了眼泪,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道:“好,说定了,不准反悔。”
端清离开了屋子,进来的人是玄素。
他经历了连日的恐慌和紧张,到现在终于能勉强接受师父即将离世的事实,忍着不哭,眼眶却都是红的,趴在端涯床边的时候就像只可怜小猫。
端涯想起自己给色空送去的密信,话到了嘴边终究没说,而是揉了揉玄素的头发。
当年被他捡回来的傻孩子,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端涯平时总絮叨他单纯傻气不叫人省心,其实心里比谁都对他满意。
玄素虽善却非拙,凡事自有自己心里的尺称,这已经胜却了所有叮嘱,而剩下的多说无用,都要等他自己去经历和领悟。
因此端涯难得没有唠叨他,而是问道:“山上的春梅,开了吗?”
“院门前的那棵已经快开萼了。”
“积雪呢?”
“枝头压了些许薄霜。”
端涯笑道:“那感情好,你去采些梅雪,用小炉煮一壶‘春前雪’来。”
玄素有些懵,他对茶道虽涉猎不多,却也没听说过这样的煮法,然而他本就顺从师父,现在更不会忤逆,扭头就跑了出去,跟火烧屁股一样猴急。
他匆匆拎了只茶壶,刚跑到院前推开门,忽然听到从里屋传来一声闷响,很轻,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却“咚”地一声砸在他心上,叫他如遭雷击。
玄素能听得出来,那是放在端涯身边的玄心琴砸落在地的声音。
那一刻他想要转身往回跑,却被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端清拦住。
端清淡淡道:“转头,看一看他说的春前雪。”
玄素怔然回首,看着院门前那棵梅树。
薄雪压枝头,可是在那白霜之中竟有了一点嫣红,是第一朵春梅悄然绽开。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
众生自来处而来,向去处而去,故而生不止为起点,死不只是末路,但有心上一抔春前雪,纵使无涯苦海,亦有自在花开。
福生无量,一念心安。
注:出自:刘彝《画旨》
注2:出自张维屏《新雷》
第221章 番外十一·结缘来世又逢君
腊月十七,是叶浮生三十岁的生辰,待今日过去,他便是步入而立之年的男人了。
他在洞冥谷如猫一般窝了俩月,若非每天还记得指导谢离,怕是能贴出一身冬膘来。这天一早,山间野鸡都吊了三回嗓子,叶浮生还把自个儿埋在被窝里,就着那点余温懒洋洋地不肯动弹。
窗台发出一声轻响,探出个顶霜带叶的小脑袋瓜,谢离自打跟了叶浮生,就鲜少有走正门的时候,轻功越发好了,上房揭瓦、翻墙越窗的技巧也日渐熟稔,头先薛蝉衣来探看时险些没被气厥过去,抄起赤雪练追打了叶浮生半座山,奈何此人滑不留手,连衣角都没摸到。
此时,小少年吭哧吭哧地翻进屋来,额头有汗,可见是刚结束了晨练。他走到床榻前,两只爪子按住被角,气沉丹田地喊道:“叶叔,起床了!”
叶浮生把脑袋也埋进被子里,只伸出一只手驱蚊子似地赶他:“走走走!跟阿如玩儿去!”
谢离道:“阿如跟楚门主在归灵河等着我们呢。”
自那次见过江暮雪,楚惜微整个人都释然下来,一个月前他带叶浮生和阿如去了山顶小屋,那里头供着静王夫妇的灵位。
前尘生死已定,如今恩仇已了,楚惜微在灵前跪下点烛祭酒,焚化了纸钱三两,而叶浮生亲手上了三炷香。
灰飞烟灭时,楚惜微让阿如跪下,拜自己为师。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是个聪慧懂事的,很有几分小计较,楚子玉在送她离开时也并不避讳嘱托,故而她只是一怔,随即就端起茶盏,认认真真地磕头拜了师父。
“你本为唐姓,阿如是你母亲所起的乳名,她愿你一生顺心如意,我也承其心愿,在此之上为你拟个字名,就叫‘意安’。”
阿如把这两个字反复念了三遍,问道:“师父是让我安然乐意吗?”
楚惜微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最后越过去落在叶浮生含笑的脸上,嘴角轻勾,道:“姑且算是吧。”
惊鸿刀第五代传人——唐意安,自此入了名谱。当江暮雪得到传信后,不置可否,只是派人送来一把照着惊鸿模子打造的木刀,从此负在了小姑娘的背上。
洞冥谷里不是没有小孩子,但是一来身份天资所限,二来交情来往之差,只有谢离跟阿如每日随叶浮生和楚惜微练功,前者站在瀑布下锻体练气,后者绑着铁石在岸上窜树逮鸟,偶尔四目相对,眼中俱是同病相怜。
闻言,叶浮生顶着一头乱发从被窝里挣扎出来,问道:“归灵河?是要出谷?”
他昨天晚上跟楚惜微胡闹了大半夜,只觉得兔崽子热情非常难以招架,闹到最后叫叶浮生扯过被子将其裹成了春卷儿才堪堪睡下,难道就是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出行?
叶浮生百思不得其解,披上外衣,一面下床倒水喝,一面诧异道:“没听说附近哪有酒肆歌坊开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