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168)
可偏偏是他不能信过自己。
叶浮生比谁都明白自己身上牵扯了多少东西,尤其是现在回到伽蓝城,恐将与暗羽再度会首,中途会生出多少变故是谁也不能预料。人心最易变,抉择最难选,叶浮生不怕自己千刀万剐,却怕自己再遇到一次身不由己的选择,再伤楚惜微一次。
这次把自己的锋芒露给二娘,是让这个在百鬼门身处高位、手握重权的女人提起戒备之心,做了叶浮生背上芒刺,为百鬼门预先留条后路。
既然无法轻易许诺不负,就让自己没有辜负的余地。
放下一桩心事,叶浮生总算是能暂时休息一会儿,这一下连挣扎都没有,很快就进了梦乡。
一觉从晌午睡到申时过后,叶浮生从梦中惊醒。
这段时日以来,“幽梦”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叶浮生一个心情激荡都会引发这余毒作祟,倘若闭眼休憩,就更加噩梦连连。
他开始有意地减少睡眠,尽量不给毒物作妖的机会,但人终究是肉骨凡胎,叶浮生晓得在伽蓝城定有一场硬仗,无论如何也得调整好状态去应战。
两个时辰的睡眠,叶浮生梦到了自己年少时候,还在飞云峰上被顾欺芳举着刀鞘撵得满山乱跑,最终哭丧着脸被捉拿归案,扔进竹舍被端清罚抄二十遍《周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年纪尚轻的顾潇抬起一张被墨汁涂成花猫的脸,“师娘,这两句什么意思?”
彼时还青丝如墨的道长放下书卷,拿帕子擦了擦他的脸,道:“我也不懂。”
顾潇愣了一下:“还有师娘不懂的经义?”
“圣人尚有不言处,何况我非圣贤?”端清道,“这句话意有多重,至今尚无定论,不过对于你,做到本义就可以了。”
“本意是什么?”
端清拿起笔,在“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八个字下轻轻一划,道:“遇千劫百难尚自强不息,纵世道艰险能宽容待之。莫失本心,莫忘初心,不负道义,不辜情义。”
“听起来好难的样子……”顾潇哀嚎一声趴在桌子上,侧头看端清,“师娘是能做到的吧。”
“你师父能做到,但我没有。”端清垂下眼睑,“我做错了一件事。”
顾潇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什么事?”
端清笑着摇摇头,拿书卷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莫再闲聊,继续抄书。”
顾潇瘪着嘴抄了三两行,又忍不住多话:“其实,谁都会做错事情吧,不过分一错再错和知错能改,是师娘的话……改过来,就好了吧?”
许久没有人回答他。
顾潇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端清的声音,平素隐含的柔和消失不见,只剩下孤峰寒雪似的冰冷坚硬:“嗯。”
他悚然一惊,扭过头去,只见椅子上的黑发道长已经白发如霜。
顾潇站起身,却发现原本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自己已经身高体长,是个成年男子了。他浑身一震,看向窗外,原本盛放的桃花树已经枯焦,树下练刀的红衣女子也消失不见,回过头,椅子上已空无一人。
叶浮生睁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背后一片湿冷,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心里有些慌,叶浮生捻了捻眉心,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二娘就推门进来了。
见到二娘,叶浮生不动声色地拭去额头汗珠,开口道:“什么时候了?”
“刚过申时。”二娘将手中一封信交给他,“派遣出去的探子传回了消息,你看看。”
叶浮生接过书信,寥寥三张信纸,他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眉梢一挑:“有意思。”
三张信纸,三份情报。
第一是关于伽蓝城近月来武林人士来往动向的调查,可以确定明面上出现过的各派人士都上了问禅山,但那些在寺内打听到已经下山的人却没有一个再度出现于伽蓝城。
第二是伽蓝城内近半年来往行商的情况简述,伽蓝城作为西川边陲物流集散之地,几乎每月都会有外来人入城,但大多是做买卖,来了又走,居无定所,剩下的则留有店面做长期生意,百鬼门已经把这些人的现状摸清。
第三却是叶浮生入城时交待他们去查的东西,即伽蓝城两年来的人口流动和商品交易物价变动。
二娘对前两份情报有所估计,却不晓得叶浮生让人打听第三份情报所图为何,见他双掌合力将信纸震碎,这才开口问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从半年前开始,伽蓝城的人口流动变得频繁,从西边来的流民大大增加,而且基本上在周围安家落户。”叶浮生指间拈着一片碎纸屑,“本朝律法有定,凡迁移者必持官府开具的公文方可在异地定居,其中关窍要想打通,少说也得月余。今年初西川有异族犯境作乱,边陲百姓受扰向内地搬走是情理之中。然而在据那次动乱后一月不到的时间里,前后几批加起来数百流民完成了迁移定居,并且还都围绕伽蓝城落户,你不觉得奇怪吗?”
二娘一惊。
“百姓但凡背井离乡,大部分都拖家带口,从西川一路到伽蓝城,沿途又多匪患,平安到了这里也是脱掉一层皮。纵使伽蓝城的地方官有一颗慈悲心,要在半年内把这些人妥善安置不起什么大乱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顿了顿,叶浮生眯起眼,“何况据我所知,伽蓝城的郑太守可算不得清廉父母官。”
二娘的眉头紧紧拧起:“你怀疑这些流民有问题?”
“不只是流民,还有商户。”叶浮生抬起头,“江湖人常用恩怨情仇去看待武林中的事情,但无论什么人,都喜欢万事利为先。就情报看来,伽蓝城在这两年来商品物价频繁变动,究其根本是官府提高税收,迫使商户也只能提价保本,但这导致了贫者积贫、富者积财,长期以往必将激发双方冲突,使银钱失于买卖,被外商趁虚而入……比如,伽蓝城里经常出现的异族胡商。”
“你是说……我们真正要提防的,除了葬魂宫留在城里的部署,还有异族?”二娘心思急转,“葬魂宫老巢在迷踪岭,那地方正是西南边境,与那些个异族只一道边关相隔,若是他们暗通曲款……”
她越想越心惊,既惊于叶浮生对这些细枝末节的敏锐和推测,也惊于这些暗流背后的疾涌。
葬魂宫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在联合密谋造反的礼王之余,还与关外异族有所勾连?
他们究竟是为楚渊所用,还是利用楚渊做了一把偷天换日的幌子?
赫连御,究竟想做什么?
“而且……恕我直言,百鬼门的势力范围主要在中都,对于伽蓝城你们扎根太浅,短时间内能查到这些恐怕不只是自己的功劳吧。”叶浮生的目光越过二娘,看向紧闭的房门,“外面的朋友,听了这么久,不进来坐一会儿吗?”
第129章 疾涌
街市上行人来来去去,叫卖喧哗不绝于耳,隐约可以嗅见酒坊茶肆传来的馥郁与清香,仿佛整座城市都平和繁华得毫无阴霾。
可惜深秋近冬,日头渐西,黑夜很快就要降临。
听见被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响起,盈袖收回目光,往桌上小火炉里添了些热水。
片刻后,有人推门而入,一个落后两步,先到的那位则一撩下摆落座于她对面,顺手捞过炉上酒壶,倒出一盏烫好的酒液。
盈袖抬起眼,目光先是在孙悯风身上打了个转——这个与她谈笑机锋的鬼医此时正立于人后,面上还是懒洋洋的,只是收敛了那股子浪荡气,增了几分稳重。
孙悯风此人,看起来和气,实际上城府深心眼多,一身骨头不说宁折不弯,也是跟绞丝蒲苇似的很有几分韧性,难得见他心甘情愿退在一个人后面。
坐在他身前的那个人,必是百鬼门的主人了。
百鬼门盘踞中都多年,其根基底蕴丝毫不逊色于暗羽,两者皆做着见不得光的夜里生意,私底下不晓得明争暗斗了多少回,按理说该是“老朋友”。只是暗羽立场特殊,需得分化势力以慎行潜踪,退让了几次,才没让百鬼门抓住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