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247)
可楚惜微始终将背脊挺得很直,脚下也没慢过片刻,只恐自己不能更快一些,最怕失之须臾。
幸亏他赶上了。
他用沾满血汗的手小心翼翼地揽住怀中人,就像大漠失路的旅者抱着最后一壶水,于旁人无关紧要,却是自己此生最重。
“卡伊……你是什么人?!”
阿蔓达其实在下令放箭之时已经看见了这个策马而来的人,只是对方穿着熟悉的铠甲,周围又明暗掺杂,一时间看错了眼,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来救人的。
她没有见过这么快的轻功,这么厉的刀,这么不怕死的人。
他自马背上一跃而起,从铺天箭雨中捉隙而入,几乎是踏下第一支弩箭挡在了那人面前,同时一手接人,一手长刀逆卷,身形翻转,以内力化为刀气,劈风借势铸成了一道风墙,硬生生荡开了上百支劲力十足的弩箭,零星几支略偏了准头,也是与楚惜微擦身而过,等到他落回马背,也没碰到怀中之人一丝一毫。
一道血流从崩裂虎口蜿蜒而下,楚惜微抬手凑到唇边轻轻舔掉血迹,就像一匹舔伤的野兽。他的头盔已经在刚才生死一刻落下,满头黑发于火光明灭时张狂而舞,属于叶浮生的那张假面染上楚惜微独有的森然冷意,嘴角勾成锋利的刃,一字一顿:“凭你,问我是谁?”
“谁”字话音刚起,阿蔓达就觉眼前一花,她本能地退到弓箭手阵中,同时日轮出手急斩身前,却不料那一道黑影竟然从中分成了两个,不论日轮亦或刀斧都扑了个空。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脚底袭上头顶,阿蔓达突觉背后寒意窜入,登时汗毛直属,想也不想地反手一斩,日轮这一次断骨切肉,却是把她身后一名属下的头颅从中斩开,血浆喷了她一脸。
与此同时,阿蔓达瞳孔一缩,看到赛瑞丹从对面策马而来,马蹄飞驰,手上弯弓,箭矢离弦而出,竟然是朝着她迎头射来!
他要杀她!阿蔓达浑身俱震,来不及多想,脚下一蹬就要腾空跃开,却感觉到背后风声突起,夹杂着一道锐鸣,仿佛狂鸟仰天叫嚣。
惊鸿刀法——断雁!
赛瑞丹看到阿蔓达向自己凌空飞来,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勒马侧身,让过了她。
他不是不想救,只是这飞来的只有半个人。
断雁一刀,从右侧腰腹到左边肩膀,与叶浮生背上伤口极为相似,只不过楚惜微刀更快手更狠,竟然将阿蔓达一刀两断!
血雾弥漫,楚惜微飞身而退落回马上,左手抱着的叶浮生连滴血都没沾上,唯有一道血线在他眼角浮现,细细的朱红爬过苍白面孔,是适才赛瑞丹迎面一箭留下的伤。
当时楚惜微一手抱着叶浮生,一手提刀直斩阿蔓达,赛瑞丹的这一箭与其说是杀伤不如说是逼他回援放过阿蔓达一马,却没想到楚惜微不进反退,只偏头侧身将叶浮生护住,右手惊鸿刀去势不减。
一箭失之毫厘,一刀生死立判。
赛瑞丹策马到了近前,看着楚惜微那把滴血的刀,又在他眼下那条被划开的口子上一扫,眉头紧皱:“中原人,你是谁?”
楚惜微不必去摸就知道自己的面具被那一箭破了口,他单刀匹马立于重围,却半点也不怵,只是上下打量了赛瑞丹一眼,窥见对方身上的血迹破损,嗤笑一声:“能从我的战阵里脱身出来,倒是有点本事……不过,有本事的人想来不多吧?”
赛瑞丹面色一寒,他先前奉命去接应卡伊诺,在距大营五里外的岗哨处见到这队人马跋涉而来,衣着兵器皆无异样,领头的“卡伊诺”也如约定吹响葬魂宫的骨哨,顺利让岗哨打开了壁垒。
未成想,此举竟是引狼入室,等到赛瑞丹与“卡伊诺”短兵相交,才发现那头盔之下竟然是一张中原人的脸!
楚惜微心系叶浮生,自然无心恋战,他带来的千名下属俱是好手,拿下此处便进可攻退可守,故分兵三路,一路百鬼门人抢攻堡垒,一路“魔蝎”暗客围困赛瑞丹,自己带了另一路暗羽杀手穿过障碍直向异族大营赶来。
赛瑞丹自然心道不好,他箭术超群鞭法也不弱,若是论起行军打仗半点也不怕,但是“魔蝎”曾乃赵冰蛾麾下杀手锏,多年来混迹关外,对异族作战之道十分熟悉,竟然排开战阵对他的兵士进行了围杀。等到赛瑞丹好不容易带着身边心腹杀出重围,所见尸横遍地,堡垒已然易主,他只能急速勒马回头,朝大营赶去,希望能追上楚惜微。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佯装过关,放火烧营,你们中原人……倒是会浑水摸鱼。”赛瑞丹一双鸳鸯眼全然冰封,“你既然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藏头露尾、背后伤人?”
楚惜微懒得应他,目光在四下一扫,此时大营虽乱,但因为赛瑞丹纵马回归,已经有大波异族士兵朝这边围拢过来,他一个人还要带着叶浮生,的确是有些棘手。
更何况,叶浮生虽然服下解药,到底是中毒日久又负了伤,还是得快些安顿下来才好。
念头一转,主意拿定,楚惜微抽出系带将胸甲卸下护住叶浮生,反手将其绑在自己胸膛前,空出左手顺势抓住一把从背后捅向自己的长枪,双腿一夹马腹,竟然直接冲向了赛瑞丹——最难拿下、却是出路最短的方向。
赛瑞丹没想到对方竟然凶悍至此,弓箭长于远攻却短于近战,眨眼间两人已经欺近,他唯有弃弓拔刀,直面迎上楚惜微的长枪。
身为“狼首”,不仅箭术超群,武功更是高人一等,赛瑞丹的刀并不细长,反而十分厚重,只是打造得近似蛇形,一挑一勾便似毒蛇吐信,转眼间连出六攻四守,刺、劈、砍、压,招招抢快,刀刀逼命!
楚惜微嘴角倏然一翘。
赛瑞丹见他之前石破天惊的一刀,知道他长于刀法,却不晓得刀虽乃楚惜微武道之始,却非他武道之终。
——“我百鬼门修习《歧路经》的历代门主,皆采众家之长、晓百道之学,却不得其中要领,杂而不精,博而不实,因此在三大武典之中,《歧路经》永远被《千劫功》和《无极功》压下一筹,我的师父对此郁愤已久,穷毕生心血在《歧路经》的八层基础上更进一步,创出《归海心法》……”
——“义父,何为《归海心法》?”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纳之(注)。其何所以然也?不过是,容其形会其意,明其心得其神,从而形其表知其里,去其粕取其精。观己如海,求同存异,是为万法所归。”
楚惜微唇角回落,目光一寒,赛瑞丹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忽生惊惧。
枪尖却比这目光更寒!
武道常言“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然而秦家三十六路锁龙枪却与此有所不同。
因北侠秦鹤白早逝,锁龙枪只传下三十三招,然而先前北疆一事,秦兰裳接下阮非誉三十七封书信,阅尽三十七年悲欢起落,也找到了藏在信纸夹层里的三十六页枪谱。
南儒阮非誉博闻强记,曾与秦鹤白相交莫逆,亲眼见其演招上百次,早就将三十六路枪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虽一生未曾习之,却将其烂熟于心。秦公案后,阮非誉亲书枪谱,以精略简图示意要领,本只是聊以慰藉,却没想到能在死前见到秦家后人,自然就不必将这枪谱随着一生浮沉带进黄土,让锁龙枪法免于绝唱。
秦兰裳年纪毕竟小,最后三招枪法又含前面三十三路的变化,她实在不懂之处便拿来问楚惜微,久而久之,哪怕楚惜微没有刻意修炼,却也因《歧路经》武典对其了如指掌,到此时终于派上用场。
一人策马紧逼,一枪游龙出水,于方寸之地展开厮杀。赛瑞丹与中原将领武者交手数次,却从没遇到过如此难缠又凶戾的枪法,柔招似蛟龙盘旋牵制难脱,硬攻如恶龙爪牙择人而噬,人、枪、马几乎融为一体,马行疾步,人出连招,枪挑要害,几乎锁死赛瑞丹面前攻势、身后空门,入眼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游龙盘旋,看得几乎头昏眼花!
周遭的异族士兵也看得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