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249)
叶浮生不服道:“我能陪您喝酒打牌讲话本子!”
顾欺芳笑道:“那你还不如给我找个徒弟媳妇生儿育女,逢年过节带着一家子多给我烧点纸钱洒壶酒,岂不更阖家欢乐?”
叶浮生一时语塞,顾欺芳脸上的笑容褪下去,近乎肃然地看着他。
片刻,叶浮生一掀衣摆跪了下来,对着她用力磕个头,道:“恕弟子……不孝。”
顾欺芳一挑眉:“你哪里不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浮生的额头伏于地上,“弟子心慕一人,不娶红颜,不续香火,有违尊师遗愿,大不孝也。”
顾欺芳气笑了:“瓜娃子,有本事再说一遍!”
“弟子心慕男儿,无婚无后,此不孝为一;师徒生情,背分乱伦,此不孝为二;师命不从,违愿忘典,此不孝为三。”叶浮生一字一顿,“三不孝俱在,皆是弟子之过,请师父处置!”
顾欺芳没说话,周围的风一时间都仿佛停滞下来,气氛冷凝得可怕。
叶浮生垂首伏地,动也未动。
半晌,顾欺芳忽然抬脚把他像滚地葫芦般踹进了旁边河流里,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汹涌没顶,叶浮生猝不及防扑腾了两下才浮出水面,紧接着后颈一紧,像个落汤鸡般被顾欺芳拎着衣领子拽上岸,扔在地上。
“清醒了没?”顾欺芳冷冷道,“若还要说些疯话,就再下去清醒一回。”
叶浮生呛了口水,闻言道:“师父就算让我把这条河水喝干,听到的话也是不变的。”
顾欺芳凝视着他,讽刺道:“你倒端得海枯石烂痴心不改,可晓得那人是不是如你这般?”
叶浮生一怔,继而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春风拂过,落一手轻絮,扬一树繁花,温柔得不可思议,此时两眼弯弯,如日光融于月牙潭,水中不映鸟兽虫鱼,也不见花草扶疏,唯有一个虚影。
那么淡的影子,似水面上的浮沫,也许眨一眨眼就会破碎消失,却沉在水底,留在心里。
叶浮生笑着说:“他亦如此,我知道。”
顾欺芳终于语塞。
“我听见了,他在叫我。”叶浮生回头,身后万般风景都化成了一片黑暗,天光水影、草木土石都在他回头的刹那消失殆尽,除却通往前方的路,偌大方圆竟然只有他和顾欺芳脚下这片方寸之地绿意尚存,“可惜,我回不去了。”
看到顾欺芳的那一刻,叶浮生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面对着曾经阴阳殊途的师长,听到最牵挂人的声音,于这进退不得的囹圄间明白了生死之别,也明悟了自己一心所念,只可惜一世已当归。
叶浮生不怕死,他只是可惜。
他这厢满腔情绪纠缠尚未分明,一心所想也没酝酿出来,顾欺芳就忽然开口:“谁说你回不去?”
叶浮生一愣。
“黄泉千步走,往世不回头。”顾欺芳淡淡道,“适才你走了九百九十九步,若是再一步跨过路口,才是真回不来了。”
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这个世上英雄不好死,无非视如归……但是我辈先人骨未寒,又添尔等血犹烈,这天底下岂不就是豺狼当道,再也没了好人?”顾欺芳喝干了壶中最后一口酒,嘴角一勾,“我们这些老骨头,可是都说好了要在这里守着,你们这些兔崽子谁敢早来一步……都不准呢。”
酒壶坠地,发出一声脆响,在这一刻仿佛天际惊雷乍现,震碎了满目虚幻迷梦。
叶浮生瞳孔紧缩,他看到顾欺芳微微笑了一下,脸庞和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唯有声音清晰如故:“你这么大的人了,诸般事情自己晓得,就比什么都好……只要记得我的话,逢年过节多祭一壶酒,还有,照看好你师娘。”
顾欺芳的声音说完最后一字就完全消失,伴随着狂风平地起,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叶浮生眼中的泪还没落下就被风吹干,诸多嘈杂之声震耳欲聋,光影明灭间,他看到一个个熟悉的影子与自己擦肩而过,尚未认个真切,前所未有的黑暗就笼罩过来,紧接着万籁俱寂,只剩下原本模糊的呼唤愈加清晰——
“师父!”
叶浮生猝然睁开眼,日光从窗口流泻进来,冷不丁落进眼底,有些痛,刺激出了泪水。
他浑身绵软无力,连动动手指也不行,然而只是一个睁眼的动作,却立刻被守在床边的楚惜微捕捉到,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泪痕未干的脸上神情剧变,手颤抖了好几下才伸出去,却不晓得该不该碰他一下。
最终,楚惜微重新握住了叶浮生的手,感受到那手指轻轻用力的反握,牙关紧要一声不吭,本来就血丝密布的眼睛这下全都红了,慢慢泪如雨下。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叶浮生手背上,然后接二连三,叫他本来还有些茫然的意识瞬间就被烫醒了。
都说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楚尧从小娇气,遇事先哭为敬,往往都能等到别人顺着他心意,可是等他变成了楚惜微,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叶浮生有些慌,却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来:“我睡了多久?”
“七天。”这两个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般艰难,楚惜微声音很轻,说得也缓,“那天晚上我带着你杀出大营,花了两天跟追兵打伏击,又用三天跋涉到这里,再在这里守了你一天一夜……这么久,你都没醒过。”
七天七夜,生死追逐,楚惜微跟叶浮生寸步不离,后者却连一点反应也无,若不是渡食灌药还晓得吞咽,楚惜微怕是早就疯了。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低下头,把叶浮生那只左手贴在自己湿热的面颊上,声音沙哑:“我喊了你千百声,说了很多话,你一个字也没回我……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叶浮生一颗心刚刚复苏,就如春泥融水,搅和成一团不分彼此的浆糊。
他的手指动了动,抹去楚惜微眼角的泪水,另一只包成粽子的手勉强撑住床板想坐起来,吓得楚惜微连哭都顾不上,赶紧去把他按回床榻。
就在这时,叶浮生左手一按他后脑勺,顺势把人往自己身上一带,因为发过高热而显干燥的舌头探出来,在楚惜微湿润的眼角舔了舔。
楚惜微本来一手撑住床板免得压住他,却在这一刻身体僵硬定格。
本来狂跳的心,在这温软的舔舐下骤然安宁下来了。
他不动,叶浮生的舌头却已经一路下滑,舔掉脸上的泪滴,撬开了那已经咬出血腥味的唇齿。
楚惜微终于反应过来,用手垫在下面托起叶浮生的后颈,激烈地反客为主,缠住那条不老实的舌头,恨不得把它吞下去,却每每在临界点强迫自己放轻放慢。
苦是眼泪卷入舌尖的咸涩,甜是唾液交融血珠的腥甜。
谁都不甘示弱,谁也不忍轻放。
最终还是楚惜微先放了手,他抬起头,俯视着叶浮生唇上那点血色,声音还有些哑:“你做什么?”
“我渴了,要亲你一口才舒服。”叶浮生枕着他的手掌,浑然不顾自己把要害交在了别人五指之间,只侧头蹭了蹭他的手臂,苍白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杯水,不然就再来一口你……”
他这腔调戏还没说完,脑袋就已经重回枕头,楚惜微不晓得是急是羞,手忙脚乱地离了床畔,去桌上倒了一杯白水,直接用掌力温热了,这才小心翼翼扶他起来。
寡淡的白水过喉,却牵出了满腔五味陈杂,叫叶浮生真真正正地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楚惜微本来眼巴巴地看他喝水,冷不丁被这人搂住,本能想要回抱,又想起对方背上那道伤口,只好强迫自己放下手,然而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叶浮生闻到了他身上的腥气和药味,左手隔着衣服也能摸到下面的包扎痕迹,心里后知后觉地感同身受,虚虚一按,在耳边小声问:“还疼吗?”
楚惜微没说话,他脾气上来就不爱吭声,叶浮生也没法子,哄了几句不见回应,只好老老实实地抱着人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