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338)
这一次,是他头回主动出剑相斗,违背了道剑无为之则,自然也无胜算。
可他不是求胜,而是在唤醒端清的意识。
当无涯被压下险要切入肩颈时,那势如山岳的劲力终于不再施压,而是慢慢停滞至消失。
他的目光越过端涯,看向那心心念念的方向——在那片昏黄的天空下,突然有血样火光燃起,很快冲霄布穹空,染红了一片人间。
端清手里的剑掉在了泥水里,人也单膝跪了下来。
他握剑的右手早已崩裂虎口,左手还揽着那早已没有气息的女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安然长眠。
端涯没听到哭声,却能看到他的肩膀背脊都在瑟瑟秋风中发抖。
他想带她回家。
可是家没了,他们……回不去了。
(五)
这是玄素第一次见到那位只在同门传言中出现的端清师叔。
据说他是太上宫不世出的天才,是比之掌门端涯更麻烦的人物。玄素听多了传言,那人在他心里的印象就被幻想为跟师父一般年纪却要严厉可怕的道士,也许会有斑白双鬓,也许会有冷目如刀,叫人看一眼就打心眼儿里不敢犯浑。
可他没想到端清是这个样子的。
那人的模样大抵是三十来岁,怀里抱着个毫无生气的女人,一身血迹斑斑的破烂道袍,披散的乱发垂过腰背,却都是苍白枯槁的颜色。
玄素不敢细看他的脸,只能瞧着端衡师叔双目通红地迎上去,就连平日里最沉稳的端仪师伯都失手摔了药瓶。
他们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端衡抱紧了端清的身体老泪纵横,却仍比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更令人触目惊心,端仪则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怀中的女人,两双手的交替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当端清松手时浑身一软,好像整条脊骨都被一并抽出。
玄素目送端仪抱着那女人往欺霜院走,头顶忽然一沉,是端涯摸了摸他的的脑袋,他仰头看着师父的脸,头一次没见到笑容。
端涯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忧愁,一个字也没说,挥手示意他回房去,然后转身拉着端清往后山走,端衡和其他几位长老都紧随其后。
玄素觉得端涯带走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行尸走肉。
太上宫后山有两处禁地,一是清静坪,二是忏罪壁。
忏罪壁不冷也不热,只是阴暗得很,里头能照见的天光太少,墙壁却都是天然巨石堆砌而成,哪怕精钢铁水都不比其牢固,尤其是山门还是一块三千斤重的断龙石,人力不可破之。据说在白十年前,祖师曾用它关押江湖上武功卓绝的魔头,而那些人至死也没有破关而出。
端涯觉得自己真不是好师兄,不管慕清商还是端清都喊了他这么多年的兄长,他现在却要将师弟关在这个地方。哪怕他知道这是为以后着想、是为端清考量,可是他也知道现在的端清心里根本没有想过以后。
人生在世,无论善念恶意,终究都是推己及人,没有哪一种是能尽如人意的。
“师弟,你之前废功不成导致真气走岔,却没有及时梳理,反而妄动内力好损心力,这一回动了大悲大怒,你这身《无极功》的根基怕是……”
“……滚开。”
背后的长老们俱严阵以待,端衡双目血红浑身发抖,握剑的手却很紧。
端涯站在最前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端清现在的模样,也比任何人的明白……这个人,已经濒临疯狂和崩溃。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面寒霜,无涯剑出鞘在手。
“动手!”
太上宫的八卦两仪阵,除了能以阵为战,还能引战入阵。
端衡等七位长老,再加上端涯这个掌门,各站八卦一位,行四方,变两仪,剑与人都化作罗盘棋子,四攻四守,前后衔接,用剑影交织成了天罗地网,哪怕端清有通天的本事,终究也无路可逃。
他手里的剑终于落下,整个人被七把长剑压住肩颈背脊,不得不单膝跪地,难以直起身来,双目血红,十指都抠进了土石中,像即将被押入囚牢仍想垂死挣扎的野兽。
终于,端清被推进忏罪壁内,有长老按下断龙石。巨大石门下落之际,端涯看到他仍不死心地想冲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端涯自己都动摇过——如果那时在飞云峰外自己没有拦下他,或者现在干脆放了他,任他为报血仇粉身碎骨,好歹也能图一时痛快长笑而去,此后多少光阴都不必艰辛历尽。
他双拳紧握,忽然出了声:“师弟,顾女侠的遗体会被安放在欺霜院内冰洞中,以冰魄珠镇之,纵十年也如一日。”
“……”
端清的脚步一滞。
“此番奸人毒计,她虽含笑而去,可想必并非无憾而终,你且好好想想。”
“……”
断龙石落下,发出沉重不堪的闷响,隔绝了端清的音容,也把这个地方与人间分割开来。
“……从今天起封禁忏罪壁,除了我,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端涯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哑,“他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否则我宁可把他关一辈子,也不要他做害人害己的疯魔。”
长老们无声颔首,陆续离开。唯有端衡双拳紧握,到嘴边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吓得吞了回去——端涯吐了血,踉跄跪地。
“大师兄!”端衡吓得魂飞九天,赶紧上去把他扶住,伸手在怀里找伤药,却见端涯拭去血迹,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没下杀手。”端涯目光低垂,“他还认得人,还记得自己是谁,算是有一线清明,没完全被蛊虫和魔功占了脑子,还……有救。”
他说到最后声音很轻,端衡在这一瞬间觉得掌门师兄老了。
这天晚上,端涯一个人在藏经阁呆了很久,他翻出了所有关于《千劫功》和《无极功》的典籍手札,最终于桌案前挑灯独坐至天明。
一大早,玄素来交课业,少年人抄写的经书工整好看,下笔刚柔并济,可见是狠下了一番工夫练字,态度也一丝不苟。
端涯忽然问道:“玄素,你想学武功吗?”
玄素眨了眨眼:“想。不过,师父不是已经教我武功了吗?”
端涯叹了口气:“习武之道难走,江湖之路凶险,师父……只想看你过得好,不忍心见你走在刀尖上。”
他这话说到后半截,带上了隐约寒意,旁人或许难听出来,玄素却是敏感得过分,不仅小脸煞白,声音也微抖:“您要废了我的武功?您……不要我做徒弟了?”
“你就算没有武功,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弟子。”端涯摸着他的头发,一字一顿说得郑重。
《千劫功》纵欲,《无极功》忘情,可是两者虽然殊途却毕竟同出一脉,归根结底都是修心的路子,区别只在于一者放任,一者克己。
如果说《无极功》是拔除七情的药,《千劫功》就是种下三毒的蛊。
端清现在已经难以自控,玄素也仍受《千劫功》余害,单以《无极功》让他们克己修心也只是强压无用,稍有不慎就行差踏错。
端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当年肃青的心情。
他这般思绪万千,却独独没想到玄素的回答。
少年人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都系在太上宫,他一直追逐着端涯的影子,将其作为明灯,梦想着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玄素说要像他一样做顶天立地的太上宫掌门,端涯不禁失笑。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厉害,离顶天立地差了十万八千里,要真说有什么长处,大概也就是此生无愧了。
他没有动手,而是提剑出了忘尘峰。
(六)
常言道“强人所难不如顺其自然”,与其跟当初一样只拿《无极功》强压他们的心性,终其一生不知喜怒哀乐,倒不如让他们识情寻道,经迷雾方悟云开。
这是端涯思量出来的最后一个办法,虽铤而走险,却念及两种功法存异有同,还算有道可行。
然而太上宫内只存有《千劫功》心法,其武典却已不存,就连端清当年也只在机缘下学得三两招,更遑论玄素。若想得到整套武典复原《千劫功》全本,唯有从赫连御身上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