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67)
赵元很早就懂得,他跟自己的兄弟是不一样的,他这辈子所有的东西,都是靠自己一笔笔谋算来的。同样是一个父亲所生,太子拥有季少龄这样的智囊团,有皇帝无条件的宠爱,有西北边将的支持,而他则是一无所有,需要自己一样样地争取,包括那个皇位,他也想要,而雍州则是他第一块踏脚石。
命,是靠自己改的。
赵乾是第一个看穿了他的人,他们这对“父子”这些年来彼此试探、相互利用,赵元需要用赵乾拉拢卫盛与卫老将军手下那群死忠将领,赵乾则是需要利用赵元隐藏自己的身份、壮大自己的势力,他们是真正的互利共生,赢了不会一起赢,输了则必然一起死。
赵元深知不能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他需要利用赵乾,但不能够让他脱离自己的掌控,赵乾当年的伤一直也没有好全,只因他一直暗中控制着赵乾服的药。赵乾察觉到了药有问题,但人生在世,本就是身处诡谲鬼蜮中,想要换取一些东西,选择牺牲一些东西,这交易是公平的。
唯独令赵乾没想到的是,这道陈年的伤会提前要他的命。
赵乾近两年旧伤一直断断续续地复发,屡屡流血不止,严重时甚至几次咳血,前阵子与霍家人在雍阳关外狩猎,他旧伤再次复发,没办法只能先回到雍州。当大夫说出他活不过两年后,旁边的赵元有点愣住了,显然这结果令他也没有想到,他只想控制住赵乾,而不是想要了他的命,两个自诩绝顶聪明的人,同时被命运摆布了一道,赵元愣了,一旁的赵乾反倒是忽然笑了一声。
他是笑他这一生,有点荒唐。
说实话,他并不是怕死的人,甚至可以说生生死死早都看淡了,但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种时候,筹谋了十数年的布局才刚刚开始,他一死整个局都废了,而只有短短两年的时间,是绝对不够的,无论他想做什么都不够,将近二十年的心血,所有的隐忍、牺牲,全都将付诸东流,时也?命也。
连赵元都知道他决不能死,直接追问大夫能不能治,大夫连连摇头,只说让赵元另请高明,或许是早就听闻广阳王爱子之心,中年丧子古来皆悲,那大夫于心不忍,在临走前他还是为广阳王列了张名医的单子,但能够看得出来,只略尽些安慰之意。赵元沉默了。
赵乾,或者说是赵慎,他也看不上自欺欺人,自己的身体境况到底如何他比谁都清楚,在雍州休养了一阵子后,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写在了纸上,再将这封信寄了出去,他知道在这世上有个地方,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他带自己回家,确实是他无能。
他在信中叮嘱这世上唯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将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藏下去,不要再去揭开,这已经是个死局了。
李庭看完那封信时已经是泪流满面,赵慎在信中所用的字句都很平淡,仿佛那只是普通的家书,短短一千多字,道尽平生,盼望珍重,看到最后才明白这是一封绝笔。恍惚间李庭又回忆起当年在林中所见的那一幕,十岁的赵慎抱着两岁的赵衡,穿过黑暗朝着他走过来,以及他将那孩子交给自己,转过身重新翻上马车,两个身影不断地在眼前重叠闪现。
这孩子一路走得实在太过孤独了啊,他的父亲给他取名乾,寓意着太阳,可他却在黑暗中走过了一生,直到最后也只是孤零零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李庭思及此只觉得心痛难忍,烧完信后正斟酌着,他收到了李稚寄来的家书,也就是在看完的那一刻,他决定启程去一趟盛京。
这两个孩子在他的眼中都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他们的母亲曾说过他们俩要相互扶持,无论如何,他们应该见上一面,哪怕李稚什么也不知道,他仍是可以去雍州见见赵慎。
而且李庭也隐隐能感觉到,赵慎心中是想见李稚一面的。
第48章 相认的前夕
高楼中,歌姬们抱着琵琶唱《王孙行》。
白马系垂杨,古道谢芳菲。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赵慎从梁淮河边的园林走出来,独自步在巷子中,和往常不同,他今晚打扮得很低调,一身暗红色的圆领衫,一把二十四支的青灰色竹纸伞遮去了半张脸,手里没有提灯,却仿佛能够在黑暗中视物一般往前慢慢走着,与隔壁繁华热闹的园林相比,他脚下的这条深巷却是萧索冷清,仅仅一街之隔,却仿佛有天壤之别。
赵慎走了一阵子,他停下来,身后跟着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训练有素的刺客们望着不远处那道撑着伞的背影,雨水斜射入巷子,反射出如雾的光芒来,刺客们全都没有蒙面,一张张普通人的脸,他们从袖筒中依次取出弩、短箭,又将手伸入蓑衣的内侧,解下锻铁的剑匣,巷子的前路也被彻底封死,看地上的影子,一共来了大约有二十人。
为首的男人像是被黑暗簇拥着走出来,黑衣、黑剑、黑色的眼睛,透明的雨水落在快剑上,他转动手腕,轻巧地挽了下剑,薄薄的一片铁发出空山蝉鸣的声响,水珠振了出去,专诸之刺王僚,要离之刺庆忌也,等对方整张面孔显露出来,却是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
赵慎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看来读书确实没有出路,现今是个人都改行舞刀弄剑了。”
刺客望着这位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的年轻王孙,笑了笑,“谁说不是呢,时兴都说宁做贩夫走卒,胜过无用书生。”
赵慎道:“昔年梁武帝时,羽林裴氏献戎捷于京师,武帝于离宫置酒,酒酣,召将军舞剑,为天下壮观。”
刺客继续念道:“观此剑之跃也,乍雄飞,俄虎吼,摇辘轳,射斗牛,青天兮可倚,白云兮可决,堵二龙之追飞,见七星之明灭。”说话间,他手中的剑生出寒光来,一点点顺着剑身游走,走到剑尖时,忽然发出一声清亮的吟声。
赵慎平生遇刺的次数不算多,但也绝不算少,大约觉得眼前这名刺客有意思,问道:“你们是奉何人之命前来?”
“广阳王府。”
赵慎听见这四个字时确实是短暂地笑了下,他是广阳王府世子,而赵元绝不可能派人刺杀他,这刺客话中的意思是是,谁派他们来的并不重要,一切皆是广阳王府多行不义必自毙,落得今日的下场则要反求诸己。赵慎把撑着的竹纸伞放了下来,手握着伞柄往下推了把,哗一声收掉了伞。
巷子中的住户似乎感觉到了今夜外面的不寻常,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灯烛也不知觉间全都熄灭了,赵慎将收好的雨伞放在了别人家临街的屋檐下。
刺客道:“你是天潢贵胄,我们会为你留一份体面。”
他话音刚落,手下的人得了命令朝着赵慎冲了过来,秋水长剑,飞身掠影,身后一行流星。赵慎站在原地不动,在长剑即将刺中他的瞬间,他偏了下头,那名刺客感觉到迎面一支箭迎面擦着脸颊而过,赵慎抬起的右手不知何时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折,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来,手顺着往前一捋,那柄剑就落入了对方的手中,铮的一声,挽回来的长剑穿过了刺客的喉咙。
整一个动作行云流水,驾轻就熟,仿佛那一剑已经从这个角度刺出过无数遍,刺客还没反应过来,尸体已经被当胸被手肘撞了出去。
雨巷地形狭窄,众人一起上的话,将无法施展,那为首的刺客原本只是观望,在看见赵慎的动作时,他的神情忽然发生了变化。
天快亮时,雨声淅淅沥沥,李稚打着灯离开了贺府,这两日临近换季,贺陵的病情不断反复,今天深夜又发起了高热,李稚得知消息实在不放心,带着大夫过来看望,一直守到天将亮才离开。李稚出门后抄了条近道回谢府,他身边跟着两个谢府的侍卫,是他喊过来帮忙的,大家都是熟人,也并非主仆,没这么拘谨,一路上低声聊着。
走过南门大街时,有个人撑着把伞迎面走过来,远远的看不清眉目,双方擦肩而过时,李稚忽然停住了脚步,而对方也回过了头扫他一眼。
伞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巴,血水顺着脖颈往下流淌。暗红色的圆领衫已经被雨和血浸透了,垂着的右手袖子中,殷红的鲜血滑过手心,顺着苍白修长的手指,与雨水一起砸落在了地上,李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得到对方身上那股被雨天的草腥味冲淡了的鲜血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