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59)
西北青雍幽三州往南与豫州接壤,无论是打仗运粮或是漕运行商都要打那地方过,这是货真价实的三府名州、战略要塞,扼住了豫州便意味着挟制了西北,故而背地里对豫州虎视眈眈的人不少,不过这地方一直都稳稳地位于士族的掌控中。
当初谢照因为担心寡头凭凌豫州府的情况再次发生,调来外地出身且家族势力不强势的官员担任豫州太守,并且时常替换,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桩惯例。桓家作为士族在西北的代言人,平时监控着其他两个州府,和谢家关系很深,又加之最近西北局势云谲波诡,桓礼顺道朝谢珩打听豫州太守的新任人选也是情理之中。
谢珩道:“这事我还在考虑,尚书台倒是推了几个人过来。”
桓礼道:“人选有哪些?”
谢珩摇了下头,桓礼顿时显得错愕,“一个也没法用?士族已经无人可用了吗?”
谢珩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京梁士族这两年看似鼎盛,实则几个挑不出能堪大用的人,一群夸夸其谈的纨绔靠着祖上的庇荫占着要职,每日像是活在梦中,车骑将军被问及他是管什么事务的,答曰大约是管马车的,这就是梁朝的三品紫金将军,这也是谢珩邀季少龄重新登仕以及请来贺陵重开国子学的原因,一个王朝没有新的人才可用,再聪明绝顶的政客也是独木难支。
谢珩道:“孙藐的辞呈我退回去了,至于新的人选,再挑一阵子吧。”
桓礼点了下头,“好。”
两人又谈起了最近西北的局势,桓礼随手将酒器搁在了矮炉的吊架上,预备着烫温了再喝,他与谢珩是多年的好友,两人许久不见,加之最近西北三州的局势又如此动荡,这一晚上确实有的聊了。
李稚原本是跟着谢珩的,途中徐立春把他喊了出去,说是要他帮个忙。李稚跟徐立春来到了隐山居,他以为徐立春是要他帮忙整理文书或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吩咐,于是听他的话在案前坐下,却只见徐立春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汤药,搁在了他的面前。
李稚:“……”
徐立春抬手在药碗上轻轻扇了两下,“凉了,喝吧,大公子吩咐了,每日早晚两服药。”
李稚有点哭笑不得,“您这么神秘地把我喊过来就为了这个啊?”
徐立春不紧不慢道:“天这么晚了,大公子与桓家公子还有的聊,这大冷天的你就也别跟着瞎凑热闹了,喝完药早会儿睡吧。”他说着话顺手将案上的文书收好,一一翻阅过后,将其分门别类地放入盒子中。
李稚确实感觉暖和了很多,他坐在案前喝着药,一双眼睛打量着在书架前收拾的徐立春。隐山居的这个房间他还从没有来过,看起来有些像是文藏室,落地书架上摆满了整齐的黑胡桃木盒匣,他看着徐立春熟练地将手中的那只盒子放在了右下角的空位置中。
徐立春道:“将来这些活便是要交给你了,如今就先看看吧。”
李稚和徐立春聊了起来,“徐大人,您在谢府当差多久了啊?”
“三十多年了,要快四十年了吧。”
“那您岂不是看着谢中书长大的?谢中书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徐立春一听这话,回过头看了眼李稚,“你还打听起这个了?”
李稚平时被他调侃惯了,下意识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又确实好奇,“我听谢大人说,他与桓家大公子自幼就认识?”
“是啊,桓礼的父亲从前在宁州任职,他从前跟着父亲在邺河住过一阵子,与大公子也算是总角之交。大公子小时候的脾性与如今也差不多,话虽然不多,但心中总是拿着主意,比同龄人要稳重老成许多,少年时玉树临风,整个盛京城的小姑娘都为他魂不守舍呢。”他说最后两句话时,又看了眼李稚。
李稚感觉到尴尬,低头喝了口药。
“我听闻京中世家大族尚早婚,为何谢大人一直没有娶妻啊?”
徐立春听他问起这个,心说这事倒是说起来话长了。谢家确实出痴情种,单看谢照这一脉单薄成什么样就知道了,谢照宁可过继子嗣也不续弦,谢灵玉也是情种,而谢珩则是个例外,例外到走了另一个极端,那是方外的神仙,心中没有儿女私情唯有博世大爱,谢珩不娶妻自然是他心思不在此处,但事情又没有这么简单。
谢珩二十岁时,皇帝有意将大公主毓和嫁给他,谢珩没有应许,打那之后,谢照又催促了许多次,但谢珩始终不作表态,当时正处谢府新旧两代势力交接,这父子两人的关系相当微妙,徐立春也是从婚约安排这事看出来,这位谢家大公子绝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谢照完全控制不住他,谢照自然也察觉到了,他是想管的,但后来也力不从心了。
世家大族中没有莫名其妙的别扭,所有的事情背后本质都是权力的博弈,这表面瞧着是个婚约的事情,其实是谢府权力更迭的缩影。后来谢照兴许是年纪大了,诸事也慢慢都看开了,作为倾轧朝堂多年的政客,他选择退仕避居东山,这举动其实也表明了他让贤的态度,所谓的婚事自然也没人再提了。
徐立春与李稚仔细讲解了其中的门道,他知道李稚将来势必是谢珩的心腹,这些陈年秘辛他心中有个数也好,方便将来当差。
李稚有点意外,“谢老大人和谢大人之间的关系如此紧张吗?”
徐立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世家大族也不例外。”
李稚道:“我以前当差时也听过一些老大人的事迹,他被称为一代风流名相,在盛京官员中的声望很高,我以为他与大人父子感情深厚。”
徐立春摇了下头,“感情归感情,权力又是另一码事,大公子与老大人在脾性、处事风格都截然不同,倒不是说谁好一些谁差一些,只确实不是一条道上的,两人几乎说不到一块去。”
李稚在清凉台当差这么久,总听说谢家人同气连枝,他还是头一回听见这说法,这番话也就是是徐立春说的他才敢相信,换个人说他都觉得是胡编乱造。谢珩这样的人,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会违逆父母之命的人,即便是有自己的主见,他也自然有办法将事情处理地体面周全,而徐立春的话中却隐隐透露出他与自己的父亲有过不和?
大约是因为谢照“风流名相”、“中流砥柱”的名号早在清凉台深入人心,李稚对那位退仕的老丞相也下意识心存好感,他有点难以在脑海中想象出这画面。
徐立春与李稚东扯西扯地闲聊了大半天,东西也收拾好了,他转过身对着李稚道:“行了,天也不早了,喝完药早些去睡吧。”
李稚从自己构想的画面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对着徐立春点头。
李稚看似老实地去休息了,等徐立春一走他又立刻轻盈地转过身往外走了。徐立春听闻他咳血后,也同谢珩说了差不多的话,大意是少年咳血年月不保,一定要好好休养,李稚却真觉得自己没任何毛病了,这试问世上哪个年月不保的人像他这么天天精神抖擞的?
他不睡是因为想要去湖心亭再看看谢珩,没想到刚走到了隐山居外,正好就迎面撞上了聊完事情回来的谢珩与桓礼。
桓礼今晚心中郁闷,喝了不少酒,他抬着细长的桃花眼睛打量了李稚片刻,认出来了,刚刚在谢府门外,他见这个孩子安静跟在谢珩的身后两步路处,少见的生面孔,他下意识就记住了,“你是?”
李稚回道:“李稚,在谢府当差的典簿。”说话间他的眼睛看向了一旁的谢珩,谢珩的眼神在细细风雪中显得清澈宁静。
桓礼上下打量了李稚一圈,忽然扭头问谢珩,“这就是你看上的那孩子?”他自然是听过谢珩从国子监请了个学生过来的事迹,据说谢珩还为此跟广阳府那位世子结下了梁子,想来就是面前这位了,见谢珩点了头,他重新回头仔细打量李稚,光瞧着倒是也看不出来有哪里特殊,年纪挺小,挺清秀的。
李稚还在被桓礼那句话所震惊,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人家大约说的不是那种“看上”,他刚想说句什么,桓礼伸出手,捏了把他的左脸颊,李稚顿时呆住了,好在对方很快就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