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2)
都说京城的人一个个都跟神仙似的,也不知道神仙是什么样子?李稚又吃了一口东西,正慢慢嚼着,忽然想起自己没多少盘缠,一切都要省着来,他放下咬了一口的馒头又重新放回包袱中。
李稚挺穷的,具体有多穷呢?就是一个馒头要克扣着吃两天的那种穷,同乡的船夫承了他爹的情分,多送了他一程,他下船后来到宁州府,前路就只能靠两条腿慢慢走。
其实按照朝廷的规矩,新官上任,无论你是什么品阶,朝廷都会帮你把上任的花销给报了。盛京门阀林立风气豪奢,新官上任尤其是京官,那沿途花销打点必然不少,毕竟当了官你买个高级点的马车也不过分,若是你再带个仆人,那仆人也要骑马坐车吧,走路?没听说过。
某种意义上说,这笔随意报销的费用,其实是朝廷给京官的第一笔福利,大多人都会报个几十两。
后来李稚到了盛京,在京兆处拍出自己的条子,那报账的官一看见上面的数字就愣了,“六钱银子?”又看了眼对方的籍贯,更震惊了,“京州过来的?!”
李稚的上司们听说了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那是纷纷流下了感动的泪水,能走路就走路,一个馒头吃两天,住宿那就在荒山寺庙中解决,兜里就揣着几文钱还一门心思操心国库盈亏,这种人……当天就被扫进仓库吃灰去了。
盛京不需要你这种人才!
李稚这会儿还没有领受到来自盛京土著的毒打,他正在山林中长途跋涉,眼见着天越来越黑,山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他想着得赶紧先找个歇脚的地方。
远处出现一座黑白道观,虚虚渺渺地隐在白雾云雨中,李稚抬手遮着雨,他决定去借宿一晚。
道观名叫“寒天观”,檐下挂着一盏昏暗的灯,走近了看,这道观倒也不大,门前的山道未经打理,青石子路上落着大朵的白桂花,被雨水打湿了,道观外围斜扎着柴荆栅栏,看起来像是哪个山野隐士的居所。
李稚沥了沥衣服上的水,整理好自己的仪表,然后才走上前去敲门。
道观中,雨打竹林,两个人正在长廊中下围棋,案旁的灯花往上卷,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响。
穿着黄色道服的老道士抬手落下一枚白子,“你父亲近来可好?”
“年前病了一场,索性称病退了,如今休居在城外东山。”
“他倒是享上了清福,东山是个退隐的好地方,云遮雾绕神仙宝地,他自己放下凡尘俗务快活去了,偌大的门庭全都压在了你的身上。”
一只修长的手在棋盘上落下枚黑子,“也无不可。”
老道士笑了下,“你也是心累,原本闲云野鹤似的人物,尽操心这些繁琐俗事了。说起来你也有二十七八了,怎么一直也没传出来娶妻的消息?”
“没什么心思。”
“你心思也太冷了些,和我比起来,你倒像更是个道士,还是个雪堆的。”
“世叔说笑了。”
老道士叹了一口气,“这么些年过去了,也就你还称呼我一声世叔,这趟你回京路上过来看我,我心中很欢喜,院子里埋了点桂花酒,我待会儿命人挖出来几坛,你捎上些吧。”
“好。”
两人正下着棋,一个十多岁的道童忽然跑进来,他在廊下收了雨伞,轻轻喊了一声“观主”。
老道士望过去,“怎么了?”
“外头有个人想借宿一晚。”
道童提着灯将李稚引入后院的空房,“我们观主说了,你今晚便在这后院住下吧。”
“多谢。”
“无妨的。”小道童说话很客气,“这房子再往后面走两步便是厨房,里面还有点吃的,你若是饿了,可以自己去拿一些。”
“夜晚多有叨扰,真是过意不去,我想要亲自去谢过观主,不知观主可方便?”
“也行,不过观主正在后院会客,你稍微晚些再过去吧。”
“哦那好,多谢你了。”
小道童提着灯离开,李稚抬头打量了一圈房间,他将包袱放在桌子上,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李稚来到后院,他隐约可以看见远处竹林中有烛光闪烁,但四下没有人,他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就站在檐下等了会儿。
小道童提着两大坛子酒从小道上路过,一抬头瞧见等在屋檐下的李稚,皱眉喊道:“谁啊?”李稚回过头去,他这才认出来,“哦你是那个借宿的!你是亲自来谢过观主吗?”
“是。”
小道童一边打伞,一边还要搬两大坛子酒,动作很是艰难,李稚见状就走上去帮他。
“谢谢啊。”两人把酒搬到走廊里,小道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好了,放在这儿就行,观主这会儿应该已经会完客了,你进去看看吧。”
李稚将手里的酒递给他,小道童伸手接过,多提醒了他一句,“那什么,我们观主脾气很怪的,平日里不大见生人,你道声谢就快些出来吧。”他扭过头给李稚指路,“你就沿着这条走廊一直往前走就好了。”
“哦,那好。”
李稚看着小道童转身离开,他这才望向后院的方向,按着道童的指示走进去。
李稚走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没想到这道观从外头瞧着不大,内部却是别有洞天,他一路往前走,一直也没见着人,山色漆黑一片,夜雨也逐渐由淅沥转大,哗哗啦啦的下个不停。
他刚转过乌木长廊,一阵风忽然将他手里提着的灯吹灭了,他低头看了眼,再抬头时眼前豁然开朗,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奇异的场景,他一下子愣在原地。
檐下系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如雾的雨水吹进来,长廊下坐着个身影,只看得清轮廓,半隐在竹林叶影间,他正一个人下棋,棋盘上有雨水,隐约反射着银光,黑子落下去时,那水光轻轻荡漾了一下。
白桂花沾着雨水挂在枝头,清清幽幽的白色香气飘散开,和竹叶的清香、雨水的腥味融在一起。
李稚那一瞬间脑海中砰然浮现出两个字,“神仙”。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呆呆看着,甚至下意识屏住呼吸,怕自己一出声那个身影就会化作白鹤、或是化作一片云,消失在原地再也见不到了。
一旁的谢家侍卫早就注意到他,其中一个抱着剑走到他面前,见李稚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抬手拍了下对方的肩,李稚猛地吓了一跳,手中的灯砰一声摔碎在地。
谢珩闻声回头望去,正好看见一个少年站在长廊的拐角处,他回过神来忙对侍卫道歉,“对不起我……”一回头却又忽然间愣住,眼睛控制不住地睁大了,一直盯着他看,谢珩没有说话,收回落下棋子的手。
看起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好像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谢珩用探询的眼神望着他,对方终于回过神来,“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哦对!我是来道谢的,多谢观主让我在此留宿一晚,我是专程过来道谢的。”一抬头又看见他的脸,忽然再次结巴,喉咙里的声音也越来越轻,雨声这么大,完全听不清他后半程说了什么。
谢珩示意让侍卫放他进来,侍卫对李稚说:“你进去说吧。”
“可以吗?”李稚询问,侍卫朝着他点头。
谢珩看着那孩子再三确认后慢慢走进来,他打量了他两眼,“你刚刚说些什么?”
这小孩看起来是要行个礼,一听见他开口说话,莫名其妙又愣了。
谢珩问道:“你怎么了?”
“你是……这山上的神仙吗?”一句话轻飘飘的,好似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心里话。
谢珩望着他半晌,轻笑了下,“我不是神仙,你认错了。”
李稚看着那个笑容,只觉得整个脑子都在发热,他现在莫名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尤其在对上那双眼睛后,他猛地回过神来,“我、对不起我失礼了,无意冒犯,您是观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