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66)
李稚转身离开了贺府,出门时抬手撑开了伞,半片阴影落在了他的眼中,他短暂地停了下,继续大步往前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中,李稚果然就老实地待在谢府中,除了去看望贺陵外,他不再往外门口迈一步,而在谢府中,他也没有游手好闲,借职务之便,整理翻看每日尚书台、中书省的文书备录,皇帝已经知道了赵慎入京的消息,可以看出皇帝也是无比震惊,赵慎这阵子住在皇宫中,他人就没踏出宫门过一步,而外面三省六部已经暗中吵翻了天。
一阵风将窗户推开,吹在了正在翻着文书的李稚脸上,他抬头看去,窗外的竹叶在风中阵阵摇动,其中一片叶子被雨打落下来,无形的风却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清晰的圆弧痕迹,果然只要仔细留意,再隐秘的事情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何况是这种人人皆有的共识。
李稚合上了手中的文书,回身去整理书柜,正要收回手时,他瞥见了自己放在架子上的家书。
李稚顿时从这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他忽然想到了一件无关的事情,好像有一阵子没收到京州来的家书了。这两年来,他每隔半个月往京州老家寄一封信,顺便也会寄钱回去,他爹不识字,会让村里的教书先生帮着读信并写回信,有时先生忙,回信就会慢些,但从来没有超过两个月。
他粗略一算,自己都往家里寄了五六封信了,都快三个月了,李稚思及此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把上一次收到的信又拿出来看了眼,那阵子还是冬日,信上李庭不厌其烦地交代他冬天冷,要记得多穿衣服,买好的炭火,多吃点热菜,不要省钱,又把他寄回去的钱全给寄回来了。
李稚没看出来有什么异样,想了想不对,开始回忆三个月前他最后寄给李庭的信上写了什么。
孩子一离开家往往都自觉地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李稚的家书上记录的全都是他平时遇到的琐碎好玩的事情,同时他能够隐隐地感觉到,和其他望子成龙的父亲相比,他爹似乎打心眼里不期盼他出人头地,回回都要在信上花费大量的篇幅劝他回家,车轱辘一样的话说了三年,最后李稚没看烦,教书先生都听烦了,后来干脆补一个字,略。
李稚第一次看见那个“略”字直接笑出了声,他一开始不大理解李庭的这种心情,后来想这大约是一种奇怪的心病,世上确有父母不盼望着子女建功立业,惟愿他们无灾无难,哪怕是愚笨点也没事。也正因为如此,李稚从不在信上提他在盛京做什么,只模糊地说自己在当书吏,更从不敢有一字提及建章谢氏这些豪门大族。
在李庭的眼中,盛京等同于龙潭虎穴,而世家大族的人更是洪水猛兽,怕是提个名字都要吓得他魂飞魄散。
李稚仔细地回忆完了,没觉得那封信有何不对的地方,只记得信的结尾他提到一句自己结交了位姓谢的朋友,李庭一辈子没离开过京州,也不识字,在闭塞的乡下,一般平头百姓其实对这个姓不会很敏感。李稚思来想去,没想明白,又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打算托人回京州看看。
在李稚揣测家中是不是出事时,夜晚,平城的客栈中,李庭正坐在黑暗中,听着窗外的夜雨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那枚普通的黄纸信封,这封并不是李稚寄给他的家书,甚至连李庭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寄来的,但一展信他就立刻知道了这是谁写的。
信看完他马上烧了,连灰烬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那封信上面的每一个字却像是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在赶路的这些日夜中,那些字句就不断地在他的眼前浮现。
李庭知道那孩子的日子难过,但他从没想过,那孩子的日子会如此难过。
当年京中大变前,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命运的先太子妃卫文君亲自将两个孩子交付给他,然而其实他只带了一个孩子出城,当时的赵衡只有两岁,还不到懂事的年纪,离开了父母哭闹不止,他将赵衡藏在竹篓中带出去,然而到了城外,他打开竹篓却发现其中空无一物,那孩子在他找马车时,自己翻出竹篓出去了。
当时的情势已经万般紧急,盛京到处都在搜捕叛党,尤其是在搜寻先太子的两个孩子,他不得已只能劝皇长子赵乾先出城,赵乾在听他说把孩子弄丢后,没有骂他,也没有发火,只说了一句“你在这儿等着,藏好马车和文牒。”然后头也不回地选择回城,他完全拦不住。
他在城外心急如焚地等了一夜,一遍遍想着自己罪该万死,想要进城却发现城早已经封了,就在他陷入绝望之际,赵乾却忽然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浑身都是血,用一件还算干净的外套遮掩了,他怀中紧紧抱着那孩子,那孩子与跟自己在一起时疯狂哭闹的样子完全不同,他安静地抱着兄长的脖颈,像是困了,但是也不闭上眼睛,头靠在兄长的肩上,一句话不说。
没人知道那晚两个孩子在城中到底经历了什么,赵乾只是朝目瞪口呆的他丢了一句话,“走!”
赵乾重伤在心肺处,撑着一直没敢看大夫,只草草处理了伤口,与他们分离后,赵乾被广阳王赵元带回黄州,赵元为了救活他,几乎将整个黄州的大夫都暗中找了过来,事后为了封锁消息,又将他们全部秘密处死。
几乎所有大夫都说赵乾活不了,然而赵乾活了下来,大夫们从没见过如此心志的病人,当时他的右手受伤,赵元告诉他无法保住右手时,赵乾眼神都没变一下,对大夫说:“能活下去就行,其他没关系。”也就是那个濒死时的平静眼神,让一旁的赵元印象太深刻,心中生出警惕来,继而改变了他们两个人的一生。
赵乾可以说不是被治活的,他是自己撑着活过来的。广阳王赵元完成了自己的承诺,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一张新的脸,并且额外保住了他的手。
赵乾在信中说起广阳王赵元,这实在是个太有意思的人,作为一个亲王,赵元在人数众多的宗室子弟中并不起眼,在景帝眼中,他是低贱的驯马女所生的血脉存疑的儿子,在元帝的眼中,他是生性懦弱的兄弟,在士族眼中,他是个没用的老好人,在卫文君眼中,他是值得在濒死时托付孩子身家性命的人。
而在赵乾眼中,天下人实在是低估了他,景帝一朝真正称得上绝顶聪明的人有三位,谢晁、季少龄、广阳王赵元。这个人有一万张面孔,却没有一张是真面目。
卫文君年少时偷偷出游,马车受惊,一个少年从天而降,帮她拽住了那根缰绳。雍州卫家大小姐,身世坎坷的少年皇子,短短的一个对视,牵扯出了这一生的故事。
作为当时西北三巨头之一,老将军卫盛出身不高,他平生只有一个女儿,将这个女儿视为重要的政治资本,当面对一无所有的皇子赵元,以及炙手可热的当朝太子,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女儿嫁给了太子,哪怕卫文君自杀抗议也无济于事,赵元亲自上门求亲,却被他当堂羞辱一番,最终,卫文君还是嫁给了太子,这段往事也自此被深埋。
朱雀台一案爆发后,远在西北的老将军卫盛得知女儿、女婿、还有两个外孙全部惨死,隔壁青州的晋河王氏更是全族牵连被株,他一夜苍老了十多岁,没法想象那段日子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是如何熬过来的,最终老将军选择向士族低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都说患难见人心,朱雀台案后,人人自危,唯有赵元在朝中为卫家说话,可以想见的是,一年后,当赵元带着赵乾出现在卫盛的面前时,卫盛是如何的震惊,戎马一生没有掉过眼泪的老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外孙泣不成声,看向赵元时,他一遍遍地说,是他害了自己的女儿。
卫盛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他当年看不上的皇子竟然肯为了他的女儿做到这个份上,私藏太子遗孤是滔天大罪,一旦事发,赵元必死无疑,从那一刻起,他对赵元完全改观。为了保住唯一的外孙,已经年迈的卫盛选择扶持赵元,他用尽一切为赵元铺路,卫盛去世后,赵元被朝廷封为广阳王,接手了雍州府,从此开启了他长达十数年的统治。
然而卫盛与卫文君不知道的是,赵元此人远没有看上去如此简单,赵乾后来从蛛丝马迹中看出来,恐怕当年雍州大街上那场英雄救美原就是赵元一手策划,目的只有一个,雍州。赵元看中卫文君的原因也很简单,卫文君是卫盛唯一的女儿,谁娶了卫文君就能继承雍州,只不过他没想到卫盛宁可看着女儿自杀也不肯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