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17)
赵慎见李稚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好像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对他道:“我会好好活着,我们还会再见面。”
李稚眼中的波光极轻地动了下,“一定。”
赵慎笑了下,“一定。”
赵慎已经尽他所能帮李稚把脚下的路铺好了,他其实并不放心此时把李稚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盛京城,可他心中也清楚这反而是相对最安全的一条路,而他自己不得不离开。他知道李稚仍是担心,于是又给出了一个珍贵的承诺,他知道这对李稚来说意义非凡,其实对他而言也是一样的。他抬起手放在了李稚的肩膀上,“会好起来的。”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慎离京那一日,李稚前去送他。赵慎和从前无数次离京一样,选择了乘船,李稚站在渡口目送着白色舟帆在雾气中远去,久久没有说话。赵慎此番离京很低调,故而没有多少前来送别的人,清晨的渡口冷冷清清,这个时辰,古老的皇都还很安静,李稚看着烟波万里送行舟,晨曦照在了他的脸上,他在那一瞬间有种错觉,赵慎在离他越来越远,他们或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那道重若千钧的承诺此时发挥了作用,咚一声沉在心头牢牢拽住了他的思绪,可怪异的感觉仍是不断漫上来,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萧皓立在李稚的身后看着他,少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慢慢地在渡口边缘处坐下了,露出了袖中缠着绷带的手。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平坦江河前,帆船渐行渐远,一轮金色的太阳从水面上高高地升跃而起,江上又开始下起了雨,远处遥遥地传来渔樵呼声,少年坐在雨中一动不动,风吹起他的头发,萧皓注视着那道映在光尘中的背影,忽觉得宇宙万物都是无比的寂寥。
远去的舟船上,赵慎正立在船头想着心事,忽然一阵箫声传来,他心中一动。江岸边的高楼上,年轻的歌姬从漆匣中取出长箫,倚栏吹奏了一曲流光飞羽的《兰亭曲》,古老的送别曲穿过了万里烟波,飞檐、江流、高台、古城,万事万物都淹没在那无比苍茫的箫声中。景帝朝有崇侯蔡谈通音律擅吹箫,家中藏有两万卷乐谱与诗经,花费四十年编成《乐经》,后蔡谈在朱雀台案中为愍怀太子求情,牵连死于狱中,家中万卷诗书付之一炬。
崇候有独女名唤蔡旻,自幼丧母,被父亲视若珍宝。蔡旻自幼在太子府读书,与太子一家十分亲近,少时常常与皇长孙交流音律,高山流水互为知己。蔡谈死后,他的好友怜其女孤弱,有意出手相救,于是教蔡旻在会审时构陷已自焚而死的太子。公审当日,士族的人问蔡旻,太子所犯何罪?女孩回道:“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全场皆静。正好当日谢照也在堂上,认为这女孩气质独特出尘,又擅长音律,确实可惜,于是网开一面,最终判了个流放之刑。
蔡旻犹记得父亲对自己道:“乐者,不平之声也。《秋风赋》是君子不平则鸣,《宁光散》是匹夫血溅五步,《破阵曲》是将军补天裂,《广羊歌》是圣人梦游故国,凡人心中有所动,才有缤纷灿烂之乐声,愈是真诚的心声,愈是动人。”蔡谈对女儿道:“所以说,人不可欺人,更不可欺己。”说完便教她吹奏自己最喜爱的《兰亭曲》,这是古君子送别曲,朋友离别,无论身在何方,不改高洁,再重逢仍如初见。
赵慎听着空灵苍茫的箫声,立在船头看那满江雨幕,说儿女情长倒是俗了,高山流水,同病相怜,这是一种绵延悠长的羁绊,不去想时它在心中,想起来时却无话可说。唯期盼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这天下之大,只要能够活着,人生何处不相逢。
坐在渡口朝阳中的李稚也听见了那道乐声,一颗心竟是渐渐地静下来,抬起头,皇城中,天已经大亮了。
第80章 寇园(一)
午后,李稚与萧皓自渡口回来,正好路过朱雀台,李稚停下了脚步。这是他第一次得以认真地观察这座饱经沧桑的废弃皇家楼台,曾经的恢宏繁华已经不见踪迹,只剩下高台破败伫立在风雨中。古往今来,伟大的成为历史,失落的成为记忆,历史与记忆交织,汇聚成江河万古流,街道上已经热闹起来了,人潮如涌,他与萧皓站着不动,仿佛是水中的谯石。
李稚道:“走吧。”
萧皓跟了上去。
这座盛京城正好似是一方鱼龙混杂的池子,没了如赵慎这般搅局的人,泥沙纷纷重新沉淀下去,很快又变成了表面澄澈平静的样子。李稚照常在大理寺经营,不时去长公主府做客,他已经在盛京政坛扎稳了脚跟,与谢府则是再无往来,日子一度又像是回到了繁华平和的当初,直到被一道凄厉的哭声打破。
这一日,盛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中央,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抱着一张草席嚎啕大哭,草席中裹着一具六岁女孩的尸体。迎面而来的是刑部尚书戴晋的车鸾,戴晋听见了男人的哭声,让侍者去询问对方为何要当街而哭,是不是有冤屈,侍者上前去问了两句,等听清侍者传回来的话,戴晋的脸色陡然一变,“真有此事?”那侍者点头,伸手揭开了车帘,戴晋下了车。
当街痛哭的男人是永州人士,名叫姚复,今年三十六岁,他怀中抱着的是他惨死的女儿,一见到戴晋,他立刻伏地扣首,“大人为草民做主!”
事情要从一个名叫汪雪顺的人说起,此人乃是永州的一名知府参事,官职虽然不大,但在当地赫赫有名,只因为他有个假父,乃是皇帝赵徽最亲近的总侍中汪之令。这汪雪顺虽然认太监做爹,但他自己并非太监,且专好淫邪之事,此人在床上有个特殊癖好,他不喜欢丰腴女子,偏偏喜欢年幼的孩子,还在后宅中建了一个蔻园,以蓄养乐伎为名,专门搜罗小女孩与娈童用来交际淫乐。
和先汉崇尚“恒恒于征,威武雄壮”不一样,梁朝的审美更加趋向于白瘦幼,百姓公认的美男子形象是:肤白、貌美、清瘦、修长;而贵族女子则要病弱、纤细、娇小,到了后来,豢养娈童与幼女的靡靡之风在贵族当中开始盛行,而这背后则是无数穷苦父母与孩子的血泪。
汪雪顺仗着自己朝中有人,同时在永州当地人脉极广,经常物色小孩充入寇园,实质是用钱权迫使那些穷苦的父母卖儿鬻女。这人虽然前呼后拥风光无限,但因为是太监的儿子,总觉得自己不被士族所看得起,内心时常感到自卑忧愤,久而久之性格变得阴狠变态,他将怨气尽数发泄在弱者身上,据说寇园的孩子每隔半年就会换新的面孔,消失的那些孩子大多数是被他们折磨而死,少数转手送人。
汪雪顺这勾当干了十多年,一开始还是藏着掖着的,后来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开始明抢别人家的儿女,当然都是些毫无反击之力的穷家穷户,见到那群可怜的父母哭求告饶,他心中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大快,人也变本加厉起来。得意过了头,便容易忘形,这一日他的爪牙照常搜罗了个小女孩回来,然而却闹出了事。这女孩的父母虽不是权贵,但也有正经的名与姓,得知女儿丢了便拖了关系急切地找上来门来,结果却只看见了女儿惨不忍睹的尸体,母亲当场崩溃,大闹厅堂时被对方捶中后脑勺,回家后睁着眼断了气。
汪雪顺起初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他的权势,压死一个闹事的百姓绰绰有余,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对方虽然看上去穷酸落魄,实则却大有来历,姚姓在永州是个野姓,但在宁州却是士族八姓之一。姚复的祖上追溯起来乃是先汉鸿胪寺卿姚亮,只因为这一脉搬出来的偏远旁支没有能够振兴家门,所以后人才沦落至此,混得虽然不好,但其远方同宗亲戚各个都是梁朝廷的中流砥柱。姚复受此大辱悲愤交加,索性光脚抱着女儿的尸体,背着妻子的牌位来到了盛京告状。
这一状直接告得惊天动地,朝野震惊。姚复的确找对了人,盛京士族虽然烂成了一片,但也有刚正不阿之人,比如说今年即将退休的刑部尚书戴晋。这位性子火爆的老尚书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后,怒得须发倒竖,当即命人前往永州将王雪顺拿到盛京来!情急之下连士族风度都没顾得上,他的原话是:“去把那个狗养的奴才给抓回来!别教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