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41)
裴鹤继续道:“赵元在下属口中是一位痴人,赵慎的生母身份神秘,名姓地位不高,极可能是奴籍,景帝厌恶血脉有污,赵元于是将她偷偷藏在内宅中,后来她诞下长子赵慎,赵元恐惹得景帝不悦,一直不敢将母子的身份公布,直到朱雀台案后第四年赵慎才回归宗籍,不过早在几年前坊间便传闻广阳王府中有位病弱的世子。其母没有消息,应该是在这四年间已经过世,出于多年的亏欠,赵元待赵慎无微不至,连‘慎’这个字,也取自‘一片真心’之意。纵观种种,赵慎是他的血脉应该无疑。”
隐尉恐引起广阳王府的警觉,排查得谨慎小心,但绝对可靠,从现如今的线索看,虽有稍显巧合之处,但广阳王府与朱雀台案确实没有太大关系。若真的是有人在其中故布疑阵,也不能够做到如此天衣无缝。至于赵慎与李稚,这两个人在过去的二十年中除了那次偶遇外确实没有任何交集。此番季元庭出现在雍州,结合他的口供以及隐尉的摸查,最终也被定性为巧合。目前没有太多异样。
谢珩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裴鹤道:“赵元性格谨慎,他步步为营才终于得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应该不会如此大胆地私藏太子遗孤。”他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更何况还是堂而皇之的将人当做亲生儿子抚养,只是怀疑,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卫家查过了吗?”
裴鹤点头,“查过了,不见异样。卫盛死后,雍州变成一盘散沙,其旧部将军担心士族清算,自愿为赵元所招揽,但兵权却仍有部分抓在自己手中。将军们都认为赵元性子懦弱,更欣赏年轻勇武的赵慎,赵慎许给他们的好处也更多。”
“季元庭呢?”
裴鹤道:“隐尉已经确认,当年季元庭只带了李稚一个人回到京州乡下,另外那个孩子从未出现过,要么是分头逃散,要么是在逃亡路上夭折了。”说出这句话,说明隐尉已经默认赵慎不可能是皇长孙,但谢珩的眼神却始终晦沉。
裴鹤道:“大公子仍是怀疑赵元父子,要继续追查吗?”
“不用了。”每一条线索都已经梳理得足够清楚,若确实是精心布置多年的局,能滴水不漏到这份上,再挖掘下去也不太可能有新的证据,反而动静太大势必会惊动广阳王府,谢珩道:“停下一切的试探,别打草惊蛇。”
裴鹤不解,“大公子认为其中仍有不合理之处?”
谢珩沉默片刻,“我希望是我多虑了。”
谢珩让裴鹤下去了,他自己一个人在书房中多坐了会儿。钟漏声点点滴滴,他在脑海中思考着二十年前发生在那片北地上的事情,广阳王府、卫家、太子、赵元、赵慎、卫盛、季元庭……慢慢的,他又控制不住地想到了李稚,他在心中想着那个孩子将来的命运。赵氏血脉已经不能给李稚带来任何荣华富贵,还要在他的身上加诸数不尽的腥风血雨,以及那些本不该由他去承受的复杂仇恨,这绝非是一种幸运。
谢珩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那一双藏满了心事的眼睛,眼神变得沉默起来。
顶尖政客有种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谢珩的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结论。若赵慎当真是失踪的皇长孙赵乾,这一对兄弟这次是要回来夺取那本该属于他们的皇位与皇权。广阳王府从未满足于为皇帝和宗室所驱驰,他们一开始盯住的就是九五至尊之位,将近二十年的隐忍不发,这是何等的决心?这把火一旦从他们的手中烧放起来,整个梁王朝都将为之震颤。
谢珩重新陷入了沉思。
贺府中,草木冷冷清清,贺陵正在画一幅有关玄鸟的画,他看起来精神与气色都很不错,自得病以后,他闲下来画了许多幅这样的画。水墨的玄鸟栩栩如生,披着一身柔顺的羽毛,眼睛犹如秋水般美丽,立在高高的枝头。这是传说中象征着太平与繁华的神鸟,当国家得到了上天的祝福,玄鸟将会翩然降临到人间,正像是那些令明君梦寐以求的贤才,它们纷至沓来,而在王朝末代黑暗之际,玄鸟受到上天的感召便会离开。
也有些留恋这美丽人间的玄鸟,它们迟迟地不肯离开,但时候已经到了。贺陵慢慢搁下了笔,厅堂中摆满了箱子,老仆正在分门别类地整理书籍,他们要趁着冬日来之前启程离开盛京,否则在半道上遇见风雪,今年许就回不去了。
贺陵将画好的画卷拿到窗前晾晒,他来到庭院中,这是个难得的晴朗黄昏,雨及时地停了,黄色的暮光落在屋檐上,到处暖洋洋的,他在藤架下的椅子上坐了,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两本旧书,其中夹着几封远方寄来的书信。
老仆对他道:“今年这天冷得出奇,北方已经开始下雪了。”
“是贺兰山那边吗?”
“那又太远了,是汉阳那儿,听说下了好大的雪。”
“哦,是汉阳啊。”
“不过汉阳若是下雪,贺兰山也早该下了吧。”
“嗯,都该下了。”
贺陵又问道:“谢中书何时到?”
“今日尚书台有要事,谢中书要晚间才能过来,大人先歇会儿吧。”
“他说了是有关何事吗?”
老仆有些意外地看向贺陵,这话贺陵不久前已经问过一遍,他重复了第二遍道:“应该是为了李稚的事。”
“李稚怎么了?”
“听闻他近日愈发变本加厉,在朝中各种倒行逆施,三省官员对此怨声载道,您上次为他讲情来着,说将他罢黜逐出盛京即可,谢中书一直犹豫,今日恐是因为此事而来吧。”
贺陵想了会儿,低声道:“是这样啊。”
老仆退下去后,贺陵躺在藤椅上,晒着软绵绵的太阳,他慢慢闭上眼睛小憩了会儿。
北州第一谋士的崔嘉所写的《南梁史》被后世奉为史书圭臬,在书中,他将元德十六年到元德十八年作为南梁王朝由盛转衰的分水岭,在这三年间,有三位对梁朝而言举足轻重的老人陆续去世,象征着旧梁时代的终结。无论多留恋过去,但终究没有人能够永远留在过去,从那一年文祖铸鼎创立伟大的王朝,再到赵熙承天之命中兴汉室,历史的长河奔腾不息,一路往前。
一阵风吹下了窗棂上的透薄画纸,像是风为玄鸟指引了去路。或许这世间真的有国运这一说,预言中五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还没有到来,玄鸟先在一个万籁俱寂的黄昏静静地飞离了这座古老的皇都,带走了王朝最后一缕梦幻的余晖。
李稚反复回想谢珩那晚临走前说的那番话,贺陵将要辞官归隐,他作为学生本该去送他,但以他如今的身份立场,却只能给贺陵带来无尽的麻烦。傍晚,结束了一天的日程后,李稚踱步来到了贺府,在街口对面的巷子中待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走上前去。
等他最终还是决定转身离开时,贺府的大门忽然砰一声敞开,伴随着一道凄厉的哭声,李稚像是被惊醒似的猛地回头看去。
元德十六年秋,国子学祭酒贺陵于盛京城家宅中与世长辞,没有遗言,皇帝下令,全国举丧一月。
在后世史书中,贺陵无疑是梁朝身后争议最多的一位人物,梁朝的史官对贺陵评价极高,《十二门人赋》冠绝千古,人间太华山名副其实。但不久后,后世即掀起了一阵批判思潮,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否认贺陵的地位,作为公认的北州最后一位大儒,这位老人更像是位满怀愤懑的失意文人,他这一生是孤独的,没有任何真正的壮举,试图重振科举也终以遗憾告终,即便是他收的学生,也多为籍籍无名之辈。
从青年时辞官归乡,再到老年复起国子学祭酒,最后客死金陵,纵观他这一生,更像是作为一个政治符号活着,被政客们用来招揽、收服人心,他从未真正参与到梁朝的风云变幻的政局中,更无从谈起他改变了什么。即便不与当代几位耀眼的国士相比,只与他的好友谢晁相比,对方的文学成就不亚于他之下,且实打实创造过二十年的太平盛世,然而地位却远不如他,后世于是为此争论不休,贺陵的地位也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