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213)
赵慎道:“今后我们就将并肩作战了。”
桓礼道:“大殿下言重,诚如殿下所言,国家有难,我辈当仁不让。”
赵慎像是有感而发般低声叹道:“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苦苦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今生还有一个心愿尚未达成,恢复中原,建都长安,亲眼得见那海晏河清的泱泱盛世,真有那一日,想必虽死而无憾。”他抬头望向在座的人,“我相信诸位的能力,三百年来荣辱沉浮,天下千万生民的性命皆寄托在我们身上,‘莫失莫忘’四个字,愿与诸君共勉。”
李稚目不转睛望着赵慎,他能感觉到赵慎此刻内心的汹涌澎湃,这一番话绝对是真情流露。
谢珩对上赵慎凝视的目光,终于道:“神州沉陆三百年,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皆应运而来,殿下既有收复中原的决心,承袭先祖志向,事无不成之理。”
李稚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收到前线的消息,氐人将领们尚未死心,固守汉阳一带等待周国派兵支援,既然他们执意要赌国运,那我们奉陪到底!”
众人已达成共识,萧皓取来军图,摆在正中央的长桌上,伸手刷的一把推开,壮阔山河铺面而来。
赵慎率先起身,他打量着那张古老的军图,伸出两指点在明山岭上,一路往北慢慢推过去,最终准确标在那片延绵不绝的山脉上,抬眼一一扫过在场的人,从李稚,到谢珩,再到桓礼,他低声道:“兵分三路,从东、西、北三个方向推入都思城,我相信诸位的实力,只要日月仍照耀我辈一日,不教胡马再度阴山。”
最后一句话落地,顿时化作古战场上呼啸不止的风雷。
李稚鲜少有像这般心情激荡的时刻,但那一刻对上赵慎的视线时,他确实生出一股久违的酣畅淋漓之感,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志同道合者全都聚在身边,他丝毫没觉得忐忑不安,听着赵慎思路清晰地分析战术,一扭头却发现谢珩正望着自己,与之对视片刻,笑了笑。
第144章 晋河之战(七)
众人聚在议事厅中商量详细的作战安排,傍晚各自离开,谢珩忽然叫住李稚,赵慎已经出去了,李稚用眼神示意萧皓先跟上去,他朝谢珩走过去。
“怎么了?”
谢珩对他低声说了两句话,李稚双手撑着桌案,略偏着头,像是有点没听懂,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些。
谢珩打量着他这下意识的放松神情,深感自赵慎归来后,李稚确实整个人的精神风貌都不一样了,“一起出去走走吧。”
李稚犹豫道:“外面风大,你身上的伤……”
谢珩道:“无妨。”
李稚点了头,他转身回屋拿上披风,抖开从后往前披盖在谢珩的身上,三两下系好了带子,“走吧。”
谢珩垂眸看了眼披风,浅灰色的纤细绒毛轻轻擦在他脸颊上,他重新看向李稚,两人来到营帐外,傍晚的阳光洒在苍茫的山岗上,白金色的雪坡延绵不绝,这是失落三百年的故国,第一次迎来如此深情的注视。李稚有意走在谢珩的右侧,替他挡着自北坡吹来的风,自己的头发却在飞扬,有一种难得的少年恣意感。
李稚道:“你要跟我商量些什么?”
谢珩道:“我昨夜梦见了贺陵,他仿佛一直留在盛京未曾离去,见到我时聊了许多,我这些年想为梁朝找寻一条出路,却终究是找错了,耽误了他这一生,是我对不住他。”他注意到李稚的神情忽然变化,“怎么了?”
李稚道:“我也梦见了他。”
谢珩心中微微一动。
李稚道:“老师一生清醒,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绝不会责怪任何人。何况他的理想早已后继有人,我们脚下正是他所朝思暮想的故土,从今往后,我们还将一步步走得更远。”他强调了“我们”两个字,不是我,而是你与我。
谢珩实在太喜欢李稚眼中的焰光,燃放时瞬间驱散一切黑暗,这才是令贺陵、谢晁苦苦等待的人啊,他道:“我自幼随祖父住在宁州,听他讲述汉家千年历史,那时如贺陵这样的名士,或是写信,或是亲自登门拜访,我常听他们与祖父议论国事,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谢珩道:“那年祖父听闻王珣收复汉阳,狂喜到泣不成声,他醉醺醺地给贺陵写信报喜,回头对我说,你们这一代人生来肩担收复中原的重任,除了你们还能有谁呢?我在他眼中见到十数代人的压抑与伤痛,从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今生将以北伐为己任,然而回首一生,我却没能做成哪怕一件事,我无颜面对他。”
他低声道:“我做不到的事,今日却得以在你们的手中实现,我确实从中得到了一些宽恕。”
李稚的眼中光芒流转,这是他第一次听谢珩主动提及自己的心事,他凑近盯着谢珩看了很久,“不,你并非一事无成,你已经付出一切,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评价你,这世上谁也没资格评断你。”
谢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李稚如此锐利的眼神,令他也短暂怔住。
李稚道:“我来证明你的付出是值得的,梁朝已不复存在,薪火却仍代代相传,终于换来今日这场改天换日的新生,这其中也凝聚着你的心血,我会竭尽所能达成你的心愿,告慰老师他们在天之灵。”
袖中的手被紧紧攥住,似有滚烫的触觉传来,谢珩注视着李稚的眼睛,说不上来是何种心情。
李稚忽然笑起来,“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一起留在北方,建都旧长安。”
谢珩也不由得笑道:“好。”
李稚被那道笑容晃了下神,眼中不断波澜起伏,忽然他深吸一口气,“人的一生才区区百年,如果有来世,我还要走进山间那座道观。”
谢珩道:“那我也还在那儿等着你。”这一句实在温柔极了,仿佛是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李稚忽然停住,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谢珩缓缓握紧他的手,朝着他笑了笑。
谢珩曾觉得这一生过得实在没有意思,少时他问祖父,人究竟为何而活,谢晁那时已风烛残年,面对这问题默然良久,摇了摇头,多年后谢珩才明白他为何不回答,人这一生本就是活了一场空梦,根本不值得,他那时留在盛京城中,每一日都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天,若有来世,他想做一只鹤,就这样飞出去吧。
他是真的厌倦了做人,可当李稚说下辈子还要走进那座道观时,他的心却像是被触动般颤了下,那只鹤应声落了下来,他愿意等着李稚,无论今生来世,亦或是生生世世,他永远都等着他。
李稚吻上来时,谢珩低头揽住他,千山一色,风月无边。
另一头,一望无际的雪地中,赵慎正抬头望向遥远的夜幕,北风徐徐吹拂他的衣襟,一切都寂寞极了,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些没来由的感慨,原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像这样波澜壮阔的山河了,却不料还能再次置身其中,这一生与命运争斗不休,上天究竟是待他公平亦或是不公,早就分不清了。
只觉得,人生真像是一场梦啊。
他来西北前,孙澔对他道,“我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像殿下这般心志的病人,这病我治不了,将来只看殿下自己能支撑多久。”
“还有多少时日?”
孙澔不敢妄下定论,摇头道:“照理说本该……但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赵慎听着他这谜语一般的回答,道:“两年?”又道:“一年?”孙澔全都摇头。
他仔细想了想,“够了。”
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这一生曾屡次濒临生死绝境,却最终都能苏醒过来,或许是因为在这世上仍有放不下的东西吧,是亲人,家国,还有那双如水的眼眸,赵慎对着那白雪皑皑的远方,眼神渐渐缱绻起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右手伸入怀中,摸出一枚白玉制的双鱼平安扣,摩挲许久,翻手将红色挂绳卷了两圈,轻轻搭在手背上,然后重新负手。
长风吹动衣襟,千里江山依旧,阔别多年的故国还记得那群失乡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