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202)
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一代的将军啊,也已经迅速成长起来,投身到这场血腥的战争中,如何能不令人期待他的表现呢?
随着李稚在堂前坐下,雍州一派的武将、幕僚也纷纷入座,今日雍州、青州、以及盛京三方人马汇聚一堂,正是为了确定下一步的对敌策略。
李稚的态度向来是所有人中最清晰的,一坐下就直言不讳道:“氐人虽然在青州府一役遭遇大败,但迅速整顿兵马退守晋河,与我们形成对峙之势,百万大军倾巢而出,放在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倾尽国力,付出如此巨大的心血,却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们不会轻易离去,晋河这一仗必须打。”
桓礼赞同李稚所说的,“这阵子我也派人去打探了一些北方的消息,得知了不少事情,周国这两年皇权迭代,自从他们上一任皇帝木华黎病逝后,四岁的新君登基,国内斗争一直风起云涌,国家早已有了四分五裂的迹象,这次他们南下侵略,各方势力都在借机夺取兵权,西北成了他们的斗兽之地,谁能先打下来,就能独占这片疆域,有野心的王族们对此志在必得。”
孙缪道:“果然!他们盯着的不止青州,而是整个南方!”
夏伯阳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对李稚道:“殿下,我刚刚收到一则讯报,斥候探查到氐人军中补给不足,每日口粮已经开始减半分发,周国的物资输送到前线仍需一段时间,氐人等待不及,近日必然有所行动,城内外尤其是各处粮仓更要加紧巡逻。”
夏伯阳将讯报递给李稚,又将另外抄录的两封分别递给谢珩与桓礼。
桓礼翻完,心中差不多有了数,看向李稚道:“看来他们比我们更着急,晋河上游连接着雍阳关,进可攻退可守,氐人占据此地,想必正是为了游刃有余地出入边境,殿下有何见解?”
李稚想了很久,“既然明知对方虎视眈眈,固守城池永远只能受人牵制,依我之见,不如以攻为守,主动出击,军事上的东西我学的很浅薄,但我想气焰从来都是此消彼长,氐人猖狂,将晋河视为自己的大本营,总认为汉人不敢逾越,却忘了晋河、雍阳关、还有北方九州,那本来就是汉人的家乡。”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道:“那座城,已经不叫汉阳很多年了吧。”
他这句话一出,在场众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变化,被氐人蔑称为科察城的汉阳,又曾名旧长安、花神都,那座王珣曾经收复过又失去的先汉都城,如今应该正是雨雪纷纷的景象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那首诗,眼中浮现出动容。谢珩一直在静静地望着李稚,他在那双黑色的眼睛中见到了熟悉的野心,像是南国春来的江水一样翻涌着,氐人一心想要复制三百年前的霸业,却不知南梁人三百年来亦是朝思暮想着如何收复故土,十数代有识之士从被迫离开故乡的那一日起,从没有一刻忘记过那梦中的故国,有赖于如贺陵那样的圣人,这种精神得以穿越漫长岁月一代代传承下来,终将开花结果。
李稚抬头时,正好对上谢珩的视线,那一刻两人安静地对视着,都读懂了对方心中所想。
李稚道:“三百年前那一场战争催生出烧不尽的野心,一直延续到今日也未曾消失,这是一段过于漫长的历史,就由我们这一代人来做个了结吧。”
第137章 晋河之战(二)
李稚今夜无眠,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中,默然地望着案上那一卷泛黄的军图,直到一阵巨大的声响传来,拉回了他的思绪。
李稚走入庭院,原来是狂风将都护府中的一座阁楼吹垮,倒地的瞬间,风暴中央激起漫天飞雪,卫兵赶到查看时发现李稚正站在那片废墟前。
“这是危楼吗?”
青州籍的士兵站出来,“回殿下,这座武平楼乃第一任天水城太守为纪念氐人之祸中战死的将士们所建,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李稚道:“今年的风雪实在太大了。”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李稚回过头去,视线忽然停住。
谢珩刚从城西军营回来,他站在槐树下望着李稚,“夜如此深了,不歇息吗?”
李稚道:“也不算太晚。”
李稚与谢珩出门走了走,一路穿过下着雪的街巷,来到城北的瞭望台,从这儿往北方望去,雪雾茫茫,蔚为壮观。
李稚轻声道:“江山多美啊,难怪如此多的人为之前赴后继。”
谢珩能感觉到李稚有心事,战场上的局势变化太快,对于一个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家国存亡的重担全压在他的肩上,一旦稍有不慎,历史的悲剧将在眼前重新上演,压力之大难以想象。
谢珩道:“上天既然将力挽狂澜的使命交给你,一定有其用意,不必担忧结局如何,只尽力而为就够了。”
李稚回头望入那双漆黑的眼睛,长久以来,他在所有人面前都维持着沉着镇定,可此刻却好像渐渐地撑不住了,他深知自己身上寄托了多少期待,雍州的将士们全身心地信任着他,这股誓死追随的信念让他们紧紧团结在一起,谁都能够迷惘软弱,但他绝不可以。
“我从未担心过自己的生死,只是这确实是一场不能输的仗,它关系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李稚沉默片刻,“那一晚氐人围城,我说服桓礼出城背水一战,也是我下令让孙缪带兵前往潼关道,却没想到这些行动全在氐人的预料之中,我一直在想,那晚若是你没有赶到会如何?”
李稚慢慢拧起眉头,右手却被人握住了,他重新看向谢珩,瞭望台上风雪大了起来,谢珩带着他来到城楼中暂避,让他坐下,“世上没有谁能真正算无遗策,战场上不仅有输赢的较量,更有对双方将领心性的考验,你想赢得战争的胜利,你的心首先不能动摇。”
李稚终于道:“说实话,我忽然不太敢确定自己能否做到,倘若还跟上回一样……”
谢珩道:“你要信任自己。”
李稚道:“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谢珩道:“战争开始了,所有人皆被卷入其中,它不会自行了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李稚莫名没了声音。
谢珩道:“自千年前起,圣人始终在围绕一样东西争论不休——道,名正言顺为道,无偏无党为道,成仁取义为道,一以贯之为道,道并非实指之物,它有成千上万种解释,每一种皆是正确的,梁朝士族虽有清谈误国之过,但论证何谓道却没有错,能令先圣争论千年的话题,自有其意义所在。”
谢珩的嗓音很温柔,有种将从古至今娓娓道来之感,他望着李稚道:“圣人之所以反复论述道,是因为道为世间公理,得道者得天下,自古以来,侵略、屠杀、暴政绝不是道,道如今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你即是人心所向,所以天下人都会来到你的身边,帮助你赢得这场仗,不必害怕。”
李稚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谢珩的脸庞,雪中好似荧荧地散出光来,将一切都点亮了,他似乎突然回到了从前,他的心中有一片挥之不去的迷雾,于是他向神明提出心中的疑虑,而神明则为指引方向,他终于道:“所以你来了。”
谢珩道:“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李稚莫名被这句话触动,久久地望着他,高处不胜寒,但此刻他置身于这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雪中,却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那道眼神像是一束光,柔和地照拂着他的脸庞,谢珩明明什么也没说,却仿佛已将一切都说尽了。
李稚道:“你真的如此相信我?”
谢珩感觉到他无意识地抓紧自己,眼神深了起来,“是,我相信你能做到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连我也不行,只有你。”
李稚终于没忍住低下头去,他的表情极为复杂,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抬头看向谢珩,强撑着没有失态,喉咙却紧得厉害。
谢珩轻声道:“说说吧,今晚都在心中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