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挣(209)
他哭着说:“那爸爸呢?我要爸爸!”
妈妈无力解释,摇摇头,在病痛中昏睡过去。
自从罗应强出现,他就发现父亲变了,不再和他说话,有时会用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他感到害怕,这个人不再是自己的爸爸了吗?
“爸爸。”他小心翼翼地拉住父亲的手,“你不要我了吗?”
父亲轻轻推开他,眼神绝望而愤怒,仿佛压抑着巨大的悲伤,“不要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的爸爸。”
他感到天都塌了下来,为什么他即将失去母亲,连父亲也要离开他?
母亲的病没有拖太久,医生给她盖上白布时,她瘦得像一张湿透又风干的纸。
村里经常有人办白事,他以为父亲会把母亲接回家,搭灵棚请乐队,办个三天三夜,但是父亲将母亲的遗体丢在太平间,最后看了他一眼,而他的身后站着罗应强,罗应强对他说:“儿子,我们该回家了。”
他坐进黑色的豪车,那天天色阴郁,就像太平间外面那青灰的墙。来到罗应强奢华的别墅很久之后,他都没明白为什么他的生活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罗应强并不经常出现在他面前,和他接触的是个比他大许多的哥哥,赵知。
赵知起初对他毕恭毕敬,后来大概看他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开始以哥哥自居。对莫名失去父母的他来说,赵知成了唯一的依靠,他害怕罗应强,却信任这个给罗应强办事的哥哥。
他被罗应强秘密养了两年,不再是守在母亲床边的小可怜,他知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和母亲身上的事,他的出生是个错误,是一场犯罪,但他竟然享受了多年幸福的生活。
父亲在槐李镇名声不大好,阴沉古怪,但母亲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改变了他,他们因为相爱而结合,并不像外人说的那样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果没有罗应强的出现,他们一家会平平顺顺生活下去。
当时母亲身体健康,充满活力,罗应强被她的容貌和性格所吸引,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身边。她知道罗应强的意图,却因为罗应强的势力,不敢表现得过于抗拒。他们一家只是小门小户,要是罗应强断了他们的财路,今后怎么生活?她也不敢告诉丈夫,身为张木的妻子,她最清楚他对社会抱有仇视态度,要不是她这些年来的陪伴和爱,他可能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说到底母亲只是个稍微有点见识的小人物,有许许多多顾虑,这些顾虑让她不断下移底线,缩手缩脚,最终走到了被罗应强侵犯的一步。
她可能庆幸过,自己的身子不容易怀上孩子,然而事实却是,有问题的不是她,是张木。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不是她的丈夫。
她没有告知任何人孩子是谁的,而那时罗应强对她已经失去兴趣。她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保护着腹中的胎儿,让他平安降生。她应该欺骗过张木,说这就是他的孩子。
回忆童年的生活,没有阴霾,这让殷疏文相信,父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罗应强在得知母亲时日无多之后,心血来潮探望,可能就是在这途中,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母亲无法再保护他了,答应自己去世后,罗应强可以带走他。母亲也是走投无路了吧?她死以后,张木难说会怎么对待他。
罗应强给了他以前不曾拥有过的富足生活,他彻底从一个菜农儿子变成富商少爷。可是他自从猜到真相,没有一天不恨着罗应强。他们一家的悲剧都是来自罗应强,母亲病逝前说过,那是自己的报应。可是母亲不也是受害者吗?
但渺小如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配合罗应强,扮演一个听任摆布的儿子。
得知罗应强要送他去A国,他心中松了口气。在远离罗应强的地方,他麻痹自己,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十多年过去,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仍旧活在仇恨和恐慌中。同时他发现,赵知已经因为罗应强,双手沾满鲜血。
为什么会这样?人不伤害别人的生命,不破坏别人的幸福就活不下去吗?
他无法安然留在A国,他是个懦弱的人,继承了母亲性格里胆小怕事的一面,却也想让自己心安。他选择心安的方式是尽可能做些好事,试图抵消罗应强、赵知做的恶事。
赵知知道他的想法之后说:“半吊子。”
“我知道我是个半吊子,但半吊子也有半吊子的活法。你开养老院不也是相似的原因吗!”他的话让赵知短暂地愣住,片刻后说:“你真想回国?不怕被罗总发现?”
“他发现不了,他的眼中只有他的事业。”
半年后,在赵知的掩护下,他回到南山市,在西郊租房,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而罗应强到死都以为他还在A国。
生活安定下来之后,他成为养老院的一名护工,人们说他善良温柔,有些专业护工都不想做的事,他做起来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善良温柔,他只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这两年里,赵知有空就会来看他,他们在破旧的出租房里相会,戳破了那层年少时的纸。赵知向他承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保护他,他不必背负罗应强儿子这个魔咒,他是殷疏文,和罗应强毫无关系。
岌岌可危的生活保持着一个平衡点,只要不去想手上沾着的血,和随时可能来到的报应,他们就能像一般的小情侣一样幸福。
然而变故来得太快了,赵知还没有为他们的将来做好准备,罗应强就被杀害。应强集团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想要罗应强命的人太多了,赵知短时间内根本不知道罗应强死在谁的手上。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殷疏文危险了。
一来李嗣峰知道殷疏文就是罗应强的儿子,警方只要想查罗应强,就必然抓到这条线索,殷疏文将背负不该自己背负的枷锁,失去自由。二来难说那些除掉了罗应强的人在知道罗应强还有儿子后不会对殷疏文动手,在商场上混的老手,谁都心狠手辣。
赵知无比后悔让殷疏文回国的决定,他就应该留在A国,远离一切纷争。但现在也还不迟,他还能孤注一掷,为殷疏文争取一份自由。
然而这份自由的代价无比血腥。
赵知来不及见殷疏文最后一面,只能通知他立即离开养老院,并且给他安排好了出国的接应。他向来听赵知的,下意识照办,匆匆离家时将花瓶也撞碎了。
他不知道赵知的计划,在逃离的半路忽然清醒,他真的要这么走掉吗?那赵知会面临什么呢?他已经失去了父母,赵知是他最后的亲人。他不想再失去赵知。
当他返回南山市,得到的是养老院发生爆炸的消息。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都凉了,终于明白赵知所谓的“保护”是什么,而这是他完全不能承受的。
他躲在小旅馆里,痛苦地想要结束生命。他和赵知没有未来了,可是赵知是为了他才做出这样的事!他的出生果然是个错误,从根源就罪恶到底。
“所以你想要给赵知顶罪。”陈争看着这个痛哭流涕的人说,“他手上沾的血不止养老院那些人,你顶得了吗?”
殷疏文崩溃大哭,“那就让我和他一起死,我这条命根本不配活着。”
“死不死以后再说吧,现在你活着还有点用处。”陈争问:“有人冒充你以前的身份,你知道他是谁吗?”
殷疏文摇头。
“张木雇了个工人,叫何树友,他有个孩子叫何云超,你有印象吗?”
“我被罗应强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槐李镇,也没有见过爸……张木。我不知道。”
审讯暂告一段落,在另一间审讯室里,当赵知得知殷疏文去而复返,承认了一切时,像雕塑一般呆坐,不久发出绝望的咆哮。
因为殷疏文提供了大量新的细节,重案队需要重新审问赵知。陈争休息了会儿,打算和程蹴一块儿去,鸣寒却将他按在座位上,“你在这儿看着就是,我去。”
陈争挑起眉。鸣寒说:“怎么,看不起我啊?”
“不是。”陈争摇摇头,眼下有一圈疲惫的暗影,“那你把我的本子拿去。”塞到鸣寒手里的是陈争不离身的记录本,上面写划得比老医生的药方还乱,鸣寒看了眼,笑着揣进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