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挣(109)
闻言,曹温玫夹着烟的手顿住,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视线左右飘忽,“啊,是老师啊,来,坐,坐。”
曹温玫将蒋洛清带到一个小房间,那儿有张床,床头柜上还摆着计生用品,一看就知道这个小房间是拿来干嘛的。
曹温玫关上门,也看到了柜子上的东西,“嗐,这不是我的房间啊,谁都能来的,这不是看你是老师,听不得外面的话吗?我们温然怎么了?她没跟我说被请家长了啊。这孩子要是在学校犯事了,你跟我说,我好好教训她。”
自从来到这个房间,蒋洛清眼皮就跳得格外厉害,想说什么一时间也忘了一半。他知道刘温然的家庭条件不好,但没想到她的妈妈是做这种擦边生意的。
“我……那什么……”蒋洛清说:“对了,我们年级有一些贫困学生帮扶名额,我就是来了解下,刘温然需不需要。你们这情况,是能够办理的。”
曹温玫眼睛睁大了些,“有多少钱啊?”
“一等的一年有六千多。”蒋洛清看着曹温玫明显欢快起来的神情,“不过刘温然没有申请,如果确定需要的话,这份表格你们填一下,明天让刘温然带给我。”
曹温玫喜笑颜开,“好好,等下她回来我就让她填!”
蒋洛清深呼吸,又问:“你的职业是?”
“职业?”曹温玫照着小镜子,给自己补口红,“要上班才能领补贴?”
“不是,我来家访,还是想多了解下刘温然的情况。”
“我没工作,在这麻将馆给人看店呢,缺人就顶上去。”
“这样……”蒋洛清有点待不住了,又问了句刘温然父亲是做什么的。
曹温玫马上变得烦躁,“那个死东西,早就死了!”
“什么?”蒋洛清起初以为曹温玫说的是气话,但曹温玫随后说,那男人好赌,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起钱就跑了,把烂摊子丢给她们娘儿俩,刘温然还丁点儿大,男人就逃到东南亚去了。她辛苦几年,终于把钱给还上。
蒋洛清听得心惊胆战,问这事警察不管吗?曹温玫不屑地笑道,都跑到国外去了,警察怎么管啊,就当没这个人了。
蒋洛清如坐针毡,叮嘱曹温玫填表,又说她们这情况肯定能拿到名额。曹温玫乐呵呵地打开门,送他出去。但刚到大厅,他就愣住了——在曹温玫刚坐过的那一桌,还穿着校服的刘温然正在和男人们打麻将,腿上放着书包。
刘温然的反应更大,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险些推翻了桌子。牌友们不乐意了,“还打不打啊?”
刘温然惊恐万状地看着蒋洛清,像是见了鬼一般,她的表情蒋洛清至今也忘不了。少顷,刘温然抓起书包就往外跑,一众牌友大呼小叫,曹温玫赶紧坐上去,“小孩儿不懂事,我陪你们打。”
蒋洛清怕刘温然出事,立即追出去。兴文街他不熟,以为会花一些时间才能找到刘温然,没想到刘温然跑了一段距离就没跑了,在巷子里等着他。
他连忙走过去,“没事吧,刘温然?”
刘温然双眼通红,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惊吓和天大的委屈,突然泪如雨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庆幸随身带着纸巾,“怎么了?给老师说,老师一定尽力帮助你!”
“蒋老师,你为什么要来呢?”刘温然哽咽道。
他有点懵,“我,我来做家访啊。”
“所有同学都会家访吗?”
“呃,不是,家访是有针对的。”
“针对我这种穷学生?”
蒋洛清在刘温然眼中看到倔强、愤怒、自卑、自尊,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对,他的家访针对的就是穷学生、家庭不幸的学生,而刘温然都占全了。
“蒋老师,你都看到了吧?”刘温然稍稍平静。
蒋洛清过了会儿才点头,“你刚才是在……”
“陪他们打牌,可以赚一些钱。”刘温然看看蒋洛清,自嘲地笑了笑,“你以为我和我妈那样,坐他们身上?”
“……”
“没有,还不至于。”
蒋洛清不知该说什么,“老师现在知道你的情况了,别担心,学校会帮助你。”
刘温然却一下子恐惧起来,“蒋老师,你说什么?”
蒋洛清便把他将表格拿给曹温玫的事说了。刘温然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痛苦地蹲在地上,“蒋老师,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呢?揭开别人的伤疤,你很开心吗?”
蒋洛清简直丈二和尚,只得跟着蹲下,“我在说什么?我为什么为这种事开心?”
“那个表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领呢?”刘温然泪眼婆娑,“蒋老师你懂不懂,我也有尊严,我不想因为家里的事被同学看不起!”
蒋洛清想起来了,申请成功的学生会出现在公示上,他们会被打上贫穷的标签。但这重要吗?六千块钱是实打实的帮助,公示也是起到监督作用。
“你别钻牛角尖。”蒋洛清说:“有了这笔钱,你就不用再靠坐在那种地方补贴家用,你有更多的时间享受学校生活。”
“我没有钻牛角尖!我只是在用尽全力维持我想要的生活!蒋老师,你为什么就不理解?”刘温然越来越激动,“我的家庭已经是这样了,为什么在学校还要被贴上贫穷的标签?我妈是个表子,我爸跑了,是我的错吗?我想在学校像正常人一样交朋友,我有错吗?”
“……”蒋洛清无言地看着这个歇斯底里的女孩,在学校,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总是自信而体面,是同学们眼中的“女神”。
这一刻,蒋洛清觉得,自己也许错了,在学校假扮“女神”,或许是刘温然对自己不幸的一种补偿,他没有经历刘温然的苦,他是个男人,又怎么能体会到刘温然的心情?
“蒋老师,我求你了,不要将今天看到的说出去。”刘温然无法止住眼泪,像是天都塌了下来,“我在家里是怎样,这和我在学校的表现没有关联吧?我只是想好好地度过高中,我不想被特殊对待。”
许久,蒋洛清说:“我明白了。”
离开之前,他还是不放心,嘱咐道:“陪他们打牌的事,你自己要有分寸,千万别像你妈……”他为自己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刻薄感到内疚,话也没能说完。
刘温然跟他保证,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
这天之后,蒋洛清冷静下来,算是上了成为班主任之后很重要的一课。刘温然没有交申请表格,他不知道刘温然是不是和母亲爆发了争吵。一段时间里,他被自己的不作为困扰,但看到刘温然依旧像往日一样活泼开朗,他又觉得自己或许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他身为男老师,保护了一个青春期女孩动荡的自尊。
今年夏天,他结束了身为13班班主任的任务,班上的学生对他都很是不舍,不少都送了他小礼物。他将一张纸条交给鸣寒,“这是刘温然写给我的,我最近在想,我可能对不起她的这份感谢。”
鸣寒接过,看到纸条上写着:蒋老师,谢谢你成全了我虚伪的尊严。
鸣寒问:“你知道刘温然借钱给同学的事吧?”
蒋洛清点头,“我最初也怀疑她哪来的钱,应该就是她陪人打麻将赚的。”
“她这两年一直在陪人打麻将?”
“我不确定,但她家里的情况,如果不打工的话,她拿不出那么多钱。”
因为要问到比较敏感的问题,鸣寒斟酌了一会儿,“你猜到曹温玫除了陪人打牌,还会干什么了吧?”
蒋洛清尴尬地点点头。
“那有没有可能,刘温然受到曹温玫的影响,也……”
“不可能!”蒋洛清神色变得非常严肃,“鸣警官,还是不要随便揣测一个女孩,刘温然还是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