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我此生恁多情(209)
公主拿匙子沾了一些喂进嘴里,登时秀眉蹙成一团。“这药太也苦了。叫驸马如何入口?”
叶重阳笑道:“他横竖不省人事,给苦醒过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
见公主几欲作呕,鸰儿忙轻轻给她捶着,一面冲叶重阳道:“这邪药究竟能不能治好驸马的病?若是你不安好心,仔细陛下治你的罪!”
叶重阳最爱同人抬杠,对方越着急上火,他越高兴。闻言呵呵一笑道:“牛溲马勃败鼓之皮皆可入药,为什么偏我的药就邪了?所谓药弗瞑昡,则厥疾不瘳。‘医者父母心’,我把你们家驸马当儿子疼,又怎会害他。”
“你大胆……”
“药之攻人,良者苦口,良药苦口哇……”
他一时狂言乱语,一时又略带正经,众人被他弄得无所适从。
叶重阳看一眼他们脸上忍到极致的神情,表示十分满意。同时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连忙恭敬有礼地作辞而去。
一离开天界,木惜迟连忙问:“他怎么样?”
“我那时拍拍你的肩,就是在给你定心,告诉你他没事。”
叶重阳看他不停捻着手指,一转念便猜到缘故,“喂喂!有没有点儿出息,这手今天是不打算盥洗了?那会儿你抓着他的手那么久都不撒开,还好我及时制止,否则就要被人看出来了。”
木惜迟被说中心事,虽有些羞恼,却也无可辩驳,他确实在紧要的关头失态了。一旦在天界被人戳穿身份,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还会连累了叶重阳。
他的确曾有过弃世之念,但如今已转变了决心。他期待与南壑殊故梦重修的一天,在此之前,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
回到邯国皇宫,木惜迟叫来了戍王与兰汀,告诉他们道:“如我先前所说,如今四海宾服,我留下无益……”
才说到这里,戍王只觉五雷轰顶,跪爬至木惜迟脚下,颤声道:“亚父,你要舍我而去么?孩儿半生孤苦,才与亚父重逢,难道这样的时光竟如此短暂么?”
“亚父要去哪儿,孩儿跟了你去。”
兰汀忙抓着他手臂道:“陛下,勿要糊涂了!你乃一国之君,怎好说出这等颠倒悖谬之语!快向公子认错!快认错……”
戍王已如被抽去魂魄般,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下,浑身颤抖。“我不要做一国之君,我不要……一国之君。亚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兰姨你也陪着我,咱们三个不再分开……”
兰汀见戍王恍惚失神的样子,只觉万箭攒心。她太心疼这个自己从小养育的孩子,如果时光回到小昱儿牙牙学语的时候该有多好。可如今这局面,兰汀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自己默默回去。往后许多天,戍王都跪伏在木惜迟殿前,水米不进。
忽有一日,内侍慌慌张张赶来通报:“兰嬷嬷病笃,御医都束手无策……”
戍王听了,如堕深渊,抓着内侍暴呵道:“什么叫束手无策!你早不来通报!”
那内侍吓得缩成一团,“近日兰嬷嬷宫里不让人进入,连日常供应的膳食也只能停在宫外,由嬷嬷宫里的人端进去。方才兰嬷嬷随身的宫女才来通传嬷嬷病重。奴才几个狗胆,敢延误着不传,求主子明鉴……”
不等说完,戍王将其一把扯开,自己踉跄着站起,直奔兰汀宫中。刚迈过门槛,已听得里边哭成一片,戍王不由双膝一软,泪水夺眶而出。
宫人们见他来了,都跪让在道旁,不敢再哭。戍王跌跌撞撞奔至兰汀病榻前,见她面色已转灰败,大有命竭之态。
“兰姨,你怎么了?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兰汀勉力睁开井一般的眼睛,向戍王道:“昱儿,兰姨就要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孩子,你一生太苦,偏你如此重情。我抚养你一场,叫我如何……”
兰汀眼角垂下浑浊的老泪。
忽然,兰汀用尽全力握住戍王的手,浑身颤抖着道:“陛下对公子要爱重,切勿再存他念,否则将万劫不复,陛下一定要听了这话。珍重自身……”
戍王抬起被眼泪模糊的双眼,只觉有万箭攒心。“我……我……”
兰汀说完前话已是气若游丝,然而双唇仍在轻轻嗫嚅。戍王凑近听来,说道是:“公子乃尊长,礼教大妨,万不可乱……万不可乱……”
此时内侍通传木惜迟来了。
兰汀忙向戍王道:“我有话要对公子说,你先去别处。”
木惜迟知晓戍王正在里间,便不进入,只在外头耽着。直到小丫头过来说兰嬷嬷请他进去,还说戍王已经暂离,这才随着进来。
兰汀强打着精神道:“奴婢给公子请安。”
木惜迟在榻沿上坐下,将兰汀的一只手握在掌心。“丫头,你病得这样,为什么一早不说?”
第184章
“丫头,你病得这样,为什么一早不说?”
兰汀的声音里带上孱弱的笑意,“奴婢在夫子岭那几年受尽寒霜,早已积下沉疴。说与不说都一个样,何必令公子与陛下挂心。”
言至此处,兰汀稍有停顿,缓一口气,这才接着道:“公子,奴婢已命在旦夕,唯有一事相求,求公子答允。”
木惜迟猜到她的意思,因而默不作声。
兰汀的精神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些,撑起半个身子说道:“公子,奴婢一生未曾求过您什么。昱儿是个苦命的孩子。奴婢求公子照料他一生一世。还记得么,当初公子也是这样吩咐奴婢。那千叮万嘱的话语,奴婢一刻不敢忘。奴婢答允了公子,公子也要答允奴婢……”
她说起往事,本意是勾起木惜迟的旧念旧情,让他心软。殊不知凡人的百年对于木惜迟来说只是弹指一瞬,凡人一生放不下的爱恨,于他只是过眼云烟。
这里兰汀仍不放弃,继续说道:“昱儿幼遭惨祸,忍辱挣命,因无人规导之故,这才岔入歧途。奴婢一死,他就彻底成了个孤家寡人了。公子你好好导他回归正轨,陪着、护着他,生气了打他骂他,奴婢没得可说,切不要再行离弃……”
兰汀方才回光返照,待说了这么些话后,已是强弩之末,只伏在榻沿上喘气。
木惜迟终于开口道:“兰汀,我知道你一片心,我答应你便是。只不过我有一件要事,待完了此事,我便照顾他直至他死去。”
这答案不是兰汀想要的,可也没有更好的结果。
木惜迟走出屋来,戍王失魂落魄地立在一旁,一见了木惜迟,哑着嗓音道:“亚父,兰姨她……”
“你去见她最后一面。”木惜迟无波无澜地道。
戍王一听此话,简直伤心欲绝,奔向兰汀屋内。不久后,木惜迟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喊声,那是戍王发出的。知道兰汀终究是去了。
木惜迟叫来御医细问端的:“兰汀虽年老身衰,但绝不至暴毙。她究竟患了什么病?”
御医们一个两个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有一个最年轻的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木惜迟便命他上前,厉声向他单独又问了一遍。那御医抹着泪道:“兰嬷嬷并非患病,实是自己服毒才……才……”
木惜迟一瞬间彻底洞悉了兰汀的苦心。她知道自己已是风烛残年,能陪在戍王身边的时日无多,因此必须有一个对戍王感情同自己一样深厚的人来陪伴他,木惜迟法力无边,由他在一日,戍王便能保得太平安宁。于是她拼得一死也要替戍王留下木惜迟。没人会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乞求。更别说木惜迟对戍王终究仍有舐犊之情。她要将木惜迟的愧、痛与自己的死作为筹码,替戍王谋一个安稳的将来。
木惜迟忍不住堕下泪,口里直说:“兰汀啊兰汀,你这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