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57)
陆桓康顿时血流塞滞,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若只是滥杀无辜,他尚可祭出九分怒气骂一骂,偏偏这狸子说到拿自己的性命去偿还时,照旧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
犹记那时阿玄说:“看不顺眼,狸子不喜欢罢了。”
语气与现在如出一辙,轻松得就像拍死一只蚊虫,可现在要死的,是他自己啊!
藕花小苑在东南面,他们住在东北面,平日互不来往,住上一年也根本见不着竹子几次。实在不喜欢,避而不见就是了,为了这么一点儿愚蠢的理由白白丢掉修行百年的性命,陆桓康真的不明白,他的阿玄到底图什么!
但更让他惊愕失色的事情,发生在陆桓城进屋之后,落座之前。
管事刚刚关上房门,玄清道长立于窗前,没有转身,墙角蜷伏的狸子忽然发难,化作一道疾射的黑影,径直扑向了陆桓城怀中的襁褓!
谁也没料到强弩之末的猫儿还存着强烈的杀戮之心,陆桓康怔住了,陆桓城也怔住了,电光火石之间,阿玄张开的利齿离笋儿已经不到三寸!
是利齿。
而不是利爪。
阿玄已经没有爪子,每一根都从月牙尖儿的底部断裂了,趾间雪白的毛发被鲜血浸湿,染成了刺目的红色。他浑身上下唯一可用的凶器,就只有四颗尖利的虎牙!
陆桓康的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止了。
阿玄疯了吗?
竟连一个侥幸存活的婴儿都不肯放过!
甚至……甚至他的前肢早已折了骨,而狸猫飞身跃起时,除却后肢,前肢是要用力点地的。阿玄不惜承受碎骨剧痛也要扑杀这个孩子,心思之毒辣,几乎让陆桓康当场崩溃。
陆桓城眼明手快,抱着笋儿闪身堪堪避过,与此同时一道长鞭凌厉甩来,半空中截住狸子柔软的身体快速卷了几圈,紧跟着方向一偏,带着它狠狠击在了墙上!
就听“啪”的一声,骨骼断裂,墙面溅开一滩血迹。阿玄先是重重砸向桌子,又重重砸向地面,最后绵软地滚做一堆,伏地不动了。
粉嫩的鼻尖微微翕张,渗出了一丝血。
他的眼眸还睁着,翠绿色,琉璃珠,干净而清澈,却怀着深深的不甘与怨恨。一层水意悄然漫开,凝作难得的一滴泪,沾湿了眼角的黑绒。
阿玄……竟然哭了。
他什么也没有做到。
机关算尽,送出去九条命,那孩子却安然无恙地生了下来,还活得这样健康,在他面前大声啼哭,嘹亮地宣告着幼小而蓬勃的生命。
明明挖了笋,铲了根,为什么孩子还活着?!
他真的算错了吗?
第五十章 深仇
笋儿被突如其来的鞭击惊醒,又本能地察觉到空气中潜伏的危险,一下子哭得震天响,一连抖落了好几片小叶子,缩进父亲怀中哇哇乱啼。陆桓城顾不得别的,退到窗边,让笋儿尽可能远离阿玄的气息,温声细语地安抚他。
玄清道长见状,伸手到窗外掐下了一片嫩叶,递到笋儿唇边。
甜津津的一滴水露,饱含天地灵气,顺着叶脉下滑到叶尖,先润过唇瓣,再淌入张开的小嘴。笋儿尝到晨露滋味,“哧溜”吸进去一口,忽然双目睁大,呆呆地止住了哭泣。泪水还半落不落地挂在脸上,没牙的小嘴已经牢牢叼住了小叶子,一脸喜悦新奇。
到底是小娃娃,哭得快,破涕为笑更快。
陆桓城怕阿玄杀心不减,再对孩子不利,便让管事先把笋儿抱去内室照料。内室的门一关上,他脸上温和的神色立刻消失了,眉宇间戾气阴沉,是变天的征兆。
这一笔血账,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
陆桓康手脚发寒,鼓起勇气唤了一声哥,结巴道:“阿玄刚才……是,是太怕了,才……”
陆桓城冷漠地看着他:“去跪下,和你的狸子一起。”
“哥……”
“去跪下!”
陆桓城的嗓门骤然拔高,这一声吼得窗门震颤。陆桓康两腿俱软,膝盖撞地,发出沉闷的钝响。
屋外的晨光已经亮了。雨后初晴,天色比往日更加清透,一束曦光从窗口投入,照亮了半室光明。陆桓城站在窗边,望着对面黯黮的半室昏黑,久久没有言语。
还是玄清道长先开了口:“这狸子不知悔改,陆当家准备怎么处置?”
陆桓城平静地回答:“偿命,偿痛,一样都不能少。”
老道闻言,以手抚须,静思了半晌,而后道:“既然是狸精,便先抽筋扒皮,再丢入油锅烹煮,烹到肉烂骨化为止,如何?”
这一句出来,阿玄的身体明显抽搐了一下。
陆桓康脸色惨白,失声叫道:“哥!”
陆桓城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倚在窗前一动未动,许久才淡淡地应道:“就这样吧。”
“哥,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抽筋扒皮,这实在是太……太……”陆桓康的嗓音带着哭腔,因为太过尖利而走了调,“阿玄以命抵命,难道还不够偿还吗?你赏他一个干脆的死法吧,不要抽筋扒皮,不要下油锅!求你了,哥,求你了!”
屋内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陆桓康以为哥哥正在斟酌,于是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举动,只等他改变主意。但良久过去,陆桓城并没有看他,而是抬头望向了内室的小门,摇了摇头。
“我拿什么做主?这件事能做主的,只有晏琛一个人。”
他勾了勾僵硬的唇角,动作尽管细微,陆桓康仍然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意:“断活水,断阳光,关在小院里直到枯萎——这是你的狸子亲口教我的办法。既然要偿还,便该连死前的痛苦一起还尽,哪有只还一条命的道理!你替他索要宽恕,但我给不起,你实在想要,去黄泉底下问晏琛罢!”
拇指与食指揉压着眉骨,陆桓城闭目,发出了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宽恕?
他连自己都不会宽恕。
他亦是戴罪之身,在晏琛的竹身面前长跪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哪里有资格替那个饱受折磨、含冤而死的少年说一句宽恕?
陆桓康彻底慌了,身旁的阿玄不断痉挛,四肢乱蹬,他只觉痛心入骨,仰头看着陆桓城,哽咽道:“哥,看在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上,求你不要那么绝情……”
“你敢再说一个字,就给我滚出陆家!”
陆桓城猛然扭头,三两步跨到陆桓康面前,揪着领子把人提了起来,眼里尽是熊熊灼烧的暴戾:“你怎么有脸跟我提兄弟情分?!我告诉你,晏琛死的时候,你这个弟弟就已经跟着死了!我从今天起只有儿子,没有兄弟!你要是不想流落街头,就给我闭上嘴巴,好好看着你的狸子下油锅!”
“我看不下去!”陆桓康凄厉喊道,“那样的死法,抽筋、扒皮、油锅……太残忍了,我,我看不下去!”
话说一半,他突然被迎面一记巴掌扇歪了脑袋,额头重重地撞到墙上,顿时眼冒金星,鼻子里凉飕飕地涌出血水,身体支撑不住就要往下瘫。还没扶住桌椅,襟口一股凶蛮的提力就把他拎到了窗边,肩膀后撞,窗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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