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20)
这狸猫……莫非也是妖吗?
晏琛想起阿秀刻薄的辱骂,脊背不由一阵发寒,连忙用衣袖遮住肚子,扬手驱赶:“快出去,别看!”
黑狸被一语惹怒,双耳后折,爪趾张开,露出无比锋利的爪尖。紧接着伏低了前身,龇牙咧嘴,口中发出嘶嘶的威胁。
情况诡谲得要命。
晏琛惧意更深,藏在阴影中的左手偷偷画下一道符屏,无声无息将自己罩住,然后以极其缓慢的、不刺激它的动作从池边爬了起来,一步步朝后退去。
那狸猫发觉他要走,后脚猛然用力一蹬,闪电般朝他疾扑过来,半空中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更是恼怒不已,利爪四下挥舞,顷刻把屏障撕得支离破碎。
它灵巧落地,翻个身再想聚气重扑,房门却已关上了。
晏琛匆忙挂好插销,退到屋角,贴着墙壁连声急喘,眼睛一刻也不敢移开房门。
外头若真是一只狸精,他这些简单的障术根本没用,更别提一扇单薄的木门。但凡修炼成精的狸妖,道行都不会太浅。他们天生不辨正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易起强烈的杀虐之心,连法术也由利齿和尖爪所化,出招即要见血。
晏琛一根小青竹,哪里斗得过它?
竹材不能制剑,也不能磨刀,故而晏琛会的几样法术里,没有一样可以拿来伤人。他擅长的不过是一些屏障之术,就像竹子常常被用来制作屏风、船棚与篾席那样。施一道梦屏,让陆桓城熟睡难醒,施一道护屏,让笋儿不受竹虫噬咬,可那些屏障也并不十分牢靠,夏夜里惊雷一劈,狂风骤雨乍起,屏障便碎了。
妄想拿它抵御狸妖,恐怕一爪子都挨不住。
晏琛胆战心惊地守在房里,生怕黑狸会破门而入,扑上来咬穿他的喉咙,撕烂他的肚子。
许久过去,那黑狸终究没有闯入。它似是有所顾虑,盯着紧闭的房门低吼了几声,回头矫健一跃,窜上墙檐,转眼溜没了影子。
第十七章 不安
晏琛今天连着受了两次惊吓,肚子疼,心里怕,总觉得后头还要出事,门也不敢出了,孤零零窝在床褥里,抱着小腹贴墙缩成一团,盼望陆桓城能早些回来。
又担心陆桓城回来了,当真要带他去见母亲。
陆母修佛,最怕精怪作祟之说,若听信了阿秀的风言风语,恐要抹泪哭泣,指着鼻子骂他妖孽,企图祸害陆家。
……妖孽。
多刺耳的一个词。
晏琛难过极了,又惧怕又慌张,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象。
他怕陆桓城放不下孝子的好名声,对母亲言听计从,今晚就不顾往昔情分,把他撵出家门,从此不许踏入陆宅半步,连亲生的小笋儿也不肯认。隔天早上就八抬大轿娶一房门当户对的望族小姐回家,十几丈长的鞭炮拖到街上,噼里啪啦一阵乱炸。宾客携礼相贺,把府门挤得水泄不通。
晚上洞房花烛,挑喜帕,饮交杯,郎情妾意,与那娇羞的娘子颠鸾倒凤,十个月后生出一个奶娃娃,人人都夸生得俊俏。陆桓城把那孩子抱在怀里,所有的怜爱都给了他,教他喊娘亲,喊爹爹,炫耀地抱给外人看,说陆家的长孙血统纯正,不沾一点妖孽邪气。
那时候,他还会记得阿琛和笋儿吗?
还会记得逝去的时光里,他曾经用心爱过的人吗?
于是这天深夜,陆桓城拖着快要散架的身躯回到家,却发现他的阿琛不见了。翻遍整个小苑,愣是连影子都没找到。
他乏力地坐在床沿,垂头思考那个揣着崽儿的少年能去哪儿。角落里褥子时不时拱动一下,陆桓城怔住,几乎大怒,把人从褥子里剥出来狠狠拽到怀里,刚想开口教训两句,就对上了一双兔子似的红肿眼睛。
晏琛全身颤抖,整张脸都哭湿了。
“……阿琛?”
少年扑住他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陆桓城,你别想娶媳妇!我还没死呢!”
“我,我娶什么媳妇?”陆桓城莫名,“我有阿琛呢,将来娶阿琛就够了。”
他抚摸着晏琛的背,温声问怎么了,好端端的竟躲在褥子里哭。
晏琛不敢提阿秀的事儿,更不敢提那只黑狸,一头埋进他怀里,委屈地道:“我梦见你订了亲,娶一个名门闺秀回来做正房,把我赶出府去,露宿街头,自生自灭。孩子也不要了,嫌是我生的,血统不正。”
陆桓城捧住他的脸,用衣袖替他抹净泪水,皱着眉头道:“阿琛,你怎么又担忧那些不着调的事儿?”
晏琛抿着嘴唇,表情更委屈了。
陆桓城恨自己嘴拙,不会说话,慌忙补救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把阿琛金屋藏娇地养在这儿,该行的俗礼全疏忽了,阿琛哪能定得下心呢?明早我们见过母亲,拜过祠堂,你就是陆家祖宗承认的媳妇了。等孩子生下来,我把祖传的龙凤玉佩给他,祭祖、洗沐、赐名、办酒,一样都不少,走一趟名正言顺的流程,教别人不能置喙半句,可好?”
“那……”晏琛迟疑道,“旁人若说了我不好听的,你会信么?”
陆桓城意识到这话暗示了什么,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他们说什么了?谁说的?!”
晏琛咬着下唇,嗫喏道:“他们说我是……是……是妖孽。”
陆桓城震怒:“哪一个说的!”
“不,你别追究谁说的,谁说的不重要!”晏琛万分焦急,“我,我不是妖孽,不是的。你若听见闲言碎语了,就当成一阵耳旁风,让它吹过去,不要记在心里,不要轻信。哪怕起了疑心,也要给我辩白的机会,不能盖棺定论。我,我真的……桓城,我真的不是……”
“阿琛!”
陆桓城一把拥住了晏琛,胸口剧烈起伏,漫溢的愧疚几乎令他窒息。
他以为这一处小苑足够安宁,能庇护他的阿琛不受侵扰,也以为他带回来的人,总能在府里得到起码的敬重——然而他错了。这里并不是晏琛的家,或者说,这里本可以成为晏琛的家,他却将那些虚名当做了一种无足轻重的裱饰,比不上他给予的宠爱,于是迟迟未给晏琛冠上。
但是,没有名分的宠爱,给再多都是错的。他夜夜宿在藕花小苑,爱意彰显到这等地步,照样拦不住下人当晏琛是个娈童,可以肆意凌辱。
阿琛向来善忍,总是忍得委曲求全、逆来顺受,这是要承受了多大的欺辱,才会忍不住向他开口?
陆桓城很快得到了答案。
在他临睡之前,和往常一样抱晏琛去沐浴的时候。
衣衫脱到最后一层,晏琛突然就不肯脱了,捂着衣襟不放,非要推他出去,说自己一个人能洗。那副神色张皇、遮遮掩掩的模样,简直在脸上浓墨重彩写了一行字——“身上有伤,不给你看”。陆桓城瞄了一眼浴桶,桶沿与晏琛的肚脐一样高,便抱臂立在原地,冷冷地问他打算怎么爬进去。
他从来不对晏琛摆脸色,但这回,他是真心被气到了。
做人家丈夫做了半年,天天搂着抱着,结果老婆连受伤也要瞒到底。难道对晏琛来说,他就只有下面那根东西是活的吗?!
告个状,诉个苦,撒个娇,吹点枕边风,摆出一副恃宠而骄的架势,把欺负他的人通通供出来,明天一大早整齐跪好,挨个儿揍一顿——这种事,别家每天要轮番发生三五回,妻妾争宠时还能打对局,搁到他陆桓城这儿,居然一厢情愿,盼都盼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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