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51)
他的生命止步于此,不该占据笋儿未来的记忆。
黄昏时分,风潇雨晦。孩子蜷在门槛内睡得香甜,晏琛摸了摸它的小脸,渐渐感到头脑发沉。强烈的倦意像高空中一只盯梢已久的鹰,猛地俯冲下来,两翼宽翅黑压压地笼罩了他。
笋儿睡了,他……也该睡了。
明天,后天,下一次日出,下一次叶落,下一次瑞雪……他想用一切去交换那些不属于他的、睁大了眼睛也望不见的好日子,可他一无所有。
所以,就这样吧。
隔着窄窄的一道门槛,他至少还能陪着孩子,安稳地睡一觉。
黎明到入夜,一场大雨下薄了积云,下暗了天光,临近收尾,终于淅淅沥沥飘起了雨丝。院内一片静谧,从前的无数个夜晚,这座废弃在山野里无人造访的小院,都是这样悄无声息。
屋檐底下,高高低低飞舞着七八枚竹叶,像一群扑翅的碧绿蝴蝶。
忽而大风急刮,剌剌扫过前庭,扬起了足足千百枚翠叶,一时间苍翠浮空,满院碧绿,织作一阵乱洒的竹叶雨。
第四十五章 真相
碧玉长竿十几根,梢头倚墙瓦,凌乱倾倒。
铲锹砸入泥地,三百年不曾动过的褐土被翻了个底朝天,翻出几只乱窜爬虫、几根野蔓杂草,另有覆土青苔无数,唯独不见夹竹桃的花根。陆桓城不死心,掘地三尺,拣出残留的断裂竹鞭弃之一旁,手持蜡烛寸寸翻找。
长久过去,仍是一无所获。
陆桓城直起身来,立在潇潇大雨中,一片不详的阴影逐渐笼上心头。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笑。
寒风冷飕飕刮过竹林,耳畔轻沙作响。断根的竹子在笑他,没断根的竹子也在笑他,笑他轻易受人蒙骗,分明是陆家嫡孙,生来就受着青竹福荫,偏偏恩将仇报,用一双毒手毁去了竹林安宁。
从今往后,还有哪一根竹子愿意福泽陆家,悉心护佑文脉?
不会再有了。
跪着恳求也罢,哭着忏悔也罢,一天等不回晏琛,它们就一天不肯心软。
陆桓城心乱如麻,又不甘承认自己错了,便猜测是那夹竹桃残根受到惊扰,躲去了其他地方,或许正缩首藏于宅邸内另一片土壤之中。他喊来小厮,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锭,要他赶去金鼎山鹤云观请一位叫做玄清的道长。
“你且与他说,西窗的竹子已经铲去了,但未见夹竹桃的残根,烦请他冒雨前来相助。”
小厮领命而去,陆桓城独自靠在窗沿,低头静立,五指紧握窗棂,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
雨水顺着竹壁淌下,从枝叶间洒落。他听着密密急雨,余光瞥到院墙边的几根青竹,恍惚间一声斥责闷雷般响在耳边,告诉他通通都错了!
行商八年,他做事向来缜密周致,最讲究规矩。每一笔生意都要逐环核实,账目更要誊记四份。梳理罢细微处,行事才有底气。
但讽刺的是,这件事关乎晏琛的性命,他反倒什么也不曾追证过!
五天以来,他在混沌中行走,脚下是一条陷于迷雾的长路,不知通往何方。待他终于察觉到不妥,回首张望,却已一意孤行远走了千里。
为何不去验那小道士的身份?
为何不给晏琛一次辩解的机会?
站在缚灵之障外头,叫晏琛与他亲口对质,辨明是非黑白,这样简单利落的一件事,他为何不做?!
整件事情环环相扣,只要有一处弄错……只要有一处……
天边霎时雪亮,一道裂纹闪电当头劈下。矗立的竹林一刹那被照得竿竿雪亮,千道黑影,千条白光,看得人目眩眼晕。耳边一声惊雷炸破,响彻云霄。
混沌被惊散了大半,陆桓城如梦初醒,抛下铁锹,转身奔出了竹庭幽院。
他要去找陆桓康!
他要问一问那个不长心的弟弟,金鼎山远在阆州西郊,他是如何在街上遇见玄清小道,又是如何天缘凑巧,恰在那一日,出门不过半炷香就把小道领回了家?
昏暗雨幕之中,陆桓康的屋子亮着灯。
窗纱照出憧憧两道人影,彼此叠得极近,举止狎昵。
陆桓城不禁疑惑大起——他这弟弟向来孤僻独居,性子又古板,绝无可能与侍女调笑,这另一道身影会是何人?
七八步行至屋前,双手一推,“砰”地打开了大门。
四下静谧,六目相对,不该出现的一张面孔出现在此时此景,陆桓城登时身形摇晃,呼吸都快稳不住。
这不正是那个嫩皮嫩色的“小道士”?
长尾勾绕,瞳仁泛绿,头顶生出一对油黑绒耳,活脱脱一只成精的黑狸!正是陆桓康格外宠爱,整日抱在怀中的那一只!
阿玄这几天除去“花妖”,护宅有功,换来了陆桓康十足的疼爱,今晚郎情妾意,便软着腰儿倚在桌案旁,为陆桓康磨墨铺纸、递笔捶肩,哪里会料到陆桓城突然杀至。他一时来不及化形为猫,被撞破了奸情,一脸惊怔地呆在那里。
陆桓康也被吓飞了三魂七魄。
他见阿玄的妖身模样全被哥哥瞧了去,势必要引起误会,慌忙起身,替阿玄辩解道:“哥,这是阿玄,是我,我养的狸儿……他是一只好狸儿,不作恶的……”
陆桓城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们,脸色青黑,喉咙卡紧,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象中最坏的局面,也比现在足足好上一万倍!
一只本该被捉入道士法钵、烧得粉身碎骨的妖孽,反倒胆大包天,化为道士,诱骗他软禁晏琛、铲断青竹。这一番举动,能存着多少善心?
第一环就错得这样荒谬,后头跟着的一连串……还能是什么?
窗外惊电疾闪,照得屋内明暗交替。一道刺目的耀光乍现,在墙壁上映出纵横交错的条条窗影,其余地方,皆是一片褪去了颜色的亮白。
亮时越亮,暗时便越暗。
阿玄慢慢挺直了腰杆,正视着陆桓城,一双幽绿的眸子化为深不见底的千尺潭渊。
陆桓城逼近一步,质问道:“晏琛的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阿玄没回答。
他微微眯细了瞳仁,绷紧尾尖,似乎在认真斟酌什么。良久对峙过后,他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竹庭里的花根,你找到了吗?”
陆桓城双拳紧握,一脸阴沉:“没有。”
阿玄于是轻嫚地笑了起来,尾巴轻摇,一只手沿着桌面伸过去,握住了陆桓康的手。
没有,就代表曾找过。找过,就代表陆桓城已经亲手铲掉了竹子。竹身被毁,无人接生,晏琛腹中那个可怜的孩子,必死无疑。
这一条性命,他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也许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也许会以命抵命,没关系,他不在意。
阿玄甚至没有一点隐瞒的欲望,或者说,他清楚像陆桓城这样的人,一旦起了疑心,几乎不可能再瞒下去。
他将猫儿性子里最顽劣的部分展现到了极致,歪着头,笑盈盈地对陆桓城道:“怎么会呢?我说花根在竹庭,花根就在竹庭。你没有找到,岂不是在说……我是一个大骗子?”
说着,两只耳朵耷拉下来,模样委屈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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