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38)
“有倒是有一条,却不知走不走得通。”
阿玄往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绕着法索当作消遣,一边绕,一边悠闲地念叨:“人有五感,乃是眼观色,耳听声,鼻嗅香,舌尝味,身觉触。眼耳既不通,鼻舌也无望,就只剩一个‘触’字可以试试。我不知那妖精到底下了几重障,倘若不多,或许勉强还能一破。”
他抬了抬眼角,向陆桓康送去一串带笑的秋波:“你可愿去寻一块木头与一把刻刀给我么?”
第三十三章 灵障
陆桓康点头出了门,阿玄收好法索,管环翠讨来一壶热茶,沏上半杯,倚在窗口斜瞟了一眼陆桓城,见他显然无心喝茶,便惬意地举杯自饮。
茶香芬芳,唇齿间飘开一抹清苦味道,像竹。
那根傻得要命的竹子,天真,善良,没有一点儿自保之力,还敢毫无防备地信任一只狸子。人人都说世事难料,命途蹇舛,那竹子就算今天不死在他手里,迟早也会被其他妖精弄死。
血屏?
真是天大的笑话。
单单一道血屏,靠着陆桓城那点儿鲜血,能护佑到几时?无非是绊着手脚,令他不能爽快铲竹罢了。他有的是办法,两天世间,费几分小心思,保管教血屏化作泡沫,一碰即破。
与一只初出茅庐的竹灵斗法,太掉他狸妖的身价。
阿玄欢悦得想翘尾巴,可惜小道士模样须得假作正经,不能露出绒尾,他只好遗憾地多灌了自己两口茶。
不一会儿陆桓康回来,交给他一把雕木刻刀,一块半寸厚的扁木牌。
陆桓城凝眉:“你要刻字?”
阿玄却不回答,只以右手执刀,左手持木,慢悠悠地刻下了第一个字,刻痕极深,唯恐陆桓城摸不清楚。陆桓城接过木牌,以拇指一笔一笔慢慢摩挲,片刻后望向他:“是个‘男’字。”
“对!” 陆桓康兴奋不已,连黑眼圈都淡了几分,“哥,这办法管用!”
阿玄便继续低头刻字,他故意刻得很慢,既求工整,也求吊起陆桓城的胃口。他知道,当一个人陷入绝望,而至关重要的救赎只隔着一层薄纱,他会坐立不安,会无力思辨,等情绪堆积够了,只消轻轻一揭,就会变作一只提线木偶,极易操控。
果然如他所料,陆桓城虽然安稳地坐着,视线却一直不离刀尖,搁在桌沿的手指微微使力,向内抠紧了木棱。隔着两尺距离,也听得见他急促呼吸的声音。
等阿玄刻到第六个字,陆桓城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哐”一声撞到墙壁,磕落了小块墙漆。
阿玄不紧不慢刻完,徐徐吹去木屑,将手中的木牌递予了陆桓城。脱手一瞬,他转头与陆桓康对望了一眼,不露声色地点头。
陆桓城盯着光洁无痕的木牌,手指寻找刻痕,循着笔画的行径一一描摹,脑海中逐渐凝出字形。摸完最后一笔时,他突然浑身惊震,手中的木牌跌落在地,裂作了两半。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重重坐回了椅子上。
耳边的塞听之障骤然破碎,如同一座洪坝被巨浪击垮,堵在外头的吵嚷声顷刻涌入,尖锐,粗犷,高昂,低沉,擂鼓一般响彻耳畔。漫天漫地都是不同的声音,每个声音都愤慨地指向同一个真相——男子不能怀胎!
他回到了昨日的佛堂,母亲那时还醒着,还未中毒。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仰着头拼命叫喊,喊着晏琛是一个男子,男子怎能怀胎,泪眼婆娑地求他苏醒,求他看清现实。
可他没有理睬。
他沉没在一片寂静的水底,听不见声响,只看得见母亲无言呆坐在椅子上,不知为何恸哭,不知为何发疯,一举一动都荒谬失常。
他竟是那样辜负了母亲的善意。
陆桓城耳中嗡嗡杂杂一大团,吵得头昏脑涨。目光一偏,落在铺天盖地飞散的几十张纸上,更是呼吸停滞——每一张纸上,也都写着一模一样的六个字!
男子不能怀胎!
这六个字是一道雪亮的闪电,瞬间将他沉于黑暗的意识照得飒亮通明!那些混沌中被忘却的,纷纷回到了脑中。陆桓城犹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世间因果自有规律,日月不能西升,天地不能倒悬,河水不能逆流,男子又怎能怀胎?!
这半年,他到底是怎么了,竟落到了不辨阴阳的地步?
昨日那一场蒙蒙细雨,绿荫丛中,他新婚的妻子打着油纸伞,扶着低矮的木栅栏,翘首盼望,等他归家。她怀着身孕,腹部被浅青的春衫裹成外凸的形状。他伸出手去接伞,本该碰到女子纤细的柔荑,却握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移开伞面一瞧,底下赫然是一张少年的面庞!
是晏琛。
他的晏琛……果真如众人所说,是一只惑人的妖精。
晏琛清俊的眉眼,他曾经亲吻过,夜晚宽衣解带,那烛光下白得发亮的肚皮,他也曾爱抚过,可当他试着把畸形的肚子安到晏琛身上,竟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
他活了二十五年,从不信怪力乱神,更不信阴阳颠倒。谁若与他说男子可孕,必定被他当成笑谈,哪个男人若大着肚子站在他面前,必定被他斥为妖孽。然而这半年,他仿佛被鬼魅上了身,活脱脱变了一个人,竟把男身孕子当作日了升月落一般的自然之理。
晏琛那诡异的肚子,任谁都能看破。
下人看破了,弟弟看破了,母亲看破了,所有人都能一眼看破,只有他深陷迷局,信得至诚至深!
东厢大门敞开,正午的日光直射在陆桓城脸上,明亮而刺目。他闭紧了剧痛的双眼,痛苦地垂头,喃喃道:“不可能,这么荒唐的事情,我不可能相信……”
阿玄起身关上了房门,厅堂重回幽暗。
他立于陆桓城身前,朗声道:“陆大当家,你身上总共有三道障。第一道名为遮目,第二道名为塞听,都是五感之障。它们阻断你与外界互通声息,却不是最关键的招数,充其量只能算雕虫小技。那妖孽真正厉害的招数,恰是第三道障。而这道障,名叫蒙心。”
蒙心!
陆桓城猛地睁眼,只觉心脏下沉,周身的血液冻结成了寒冰。
阿玄道:“所谓蒙心,便是让你这颗心受他蒙蔽,为他所用,信你不肯信的念头,做你不愿做的事情,爱你……不会爱的人。”
最后一句话,阿玄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印进陆桓城心里,逼他深深铭记。
爱与恨,关怀与冷漠,本就只在一念之间,那幼稚的竹子既然敢把性命托付给这个男人,就得好好承受失去宠爱的下场。
他等着看。
陆桓城沉着一张脸问:“晏琛是什么妖?”
拂尘轻轻一扬,从他衣襟夹层里扫出一枚淡粉花瓣,半空中阿玄捏住,递给他:“喏。”
陆桓康从旁边探头一看,顿时脖子都气红了,怒不可遏地道:“哥,我就说他是夹竹桃,是你五年前连根铲掉的那一株。他没死透,心怀怨恨,又回来报复我们陆家!这花瓣,定是他晚上偷偷潜出去作恶,不当心落了几瓣在你身上!”
陆桓城揉碎了花瓣,丢在地上,平静地看着陆桓康与阿玄:“不,阿琛不是夹竹桃。这花瓣……是我在外面沾上的。”
他淡淡地笑了,方才破障时的惊慌不见,眼底依然像水一样温柔:“我家阿琛……大概是一只兔子,或者一只水鸟。它成了妖精,喜欢我,肚里怀着孩子,却怕被我嫌弃,所以才设下一道障术,不为害人,只为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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