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皇帝被迫内卷(92)
纵使在这种地方待了多日,他身上似乎还沾染着久在大理寺养成的冷漠和肃杀,虽然一张脸看起来苍白而又清瘦,看起来颇为憔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一如往日般冰冷,只这么扫过来,就让齐子元不自觉地想起了和这人第一次照面时的慌张和无措。
但他到底不是那日只知道害怕的齐子元了。
“难得有机会,口舌之快自然要逞。”抬起眼眸毫不避讳地回视过去,齐子元徐徐开口,语气温和,甚至带了点笑,“不过朕今日过来,主要是为了送周大人最后一程。”
“臣才刚在供状上签了字,就算是三法司一致同意要将臣问斩,也差不多要等到秋后,”周济桓挑起眉头,轻轻笑了一声,“陛下如此迫不及待,看来是想杀我很久了。”
“也没有很久,”齐子元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握紧成拳,而后又舒展开来,才又抬起头,“最起码在宋清无辜殒命前,朕从未想过要任何人的命。”
“宋清?”周济桓撇了撇嘴,歪着头语带困惑地看着齐子元,“说起来臣倒是一直都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对那个寒门出身的家伙如此信任。”
“宋清一心为国为民,不信任他,难道要信任你吗,”齐子元双手环在胸前,反问道,“周大人?”
“自陛下继位以来,臣一直尽心竭力,从无二心,”周济桓声音不高,语气端正的却好像又回到了朝堂之上,“臣自觉尽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对陛下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齐子元抬眼看他,眉头皱起,声音微提,“原来在周大人眼里,为人臣子的本分,就是为了一己私利铲除异己、谋害同僚、草菅人命?”
“在臣眼里宋清这种人还不配称为异己,任他在朝里如何折腾也不会给臣造成任何威胁,”周济桓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他确实颇有才学,但可惜是和陛下一样天真的人,任由这样的人在陛下身边只会害了陛下,所以归根到底,臣费了这么大的周章也要除掉他,是为了陛下。”
“这么说来,当日当着朕的面诛杀秦远,身为大理寺少卿却要插手朕的婚事,还有诸如此类的各种明里暗里的动作,”齐子元几乎冷笑出声,盯着周济桓的眼睛质问道,“也都是为了朕?”
“陛下在乾州待了多年,外无兵权可用,内无朝臣拥护,想要坐稳皇位唯有步步为营。先了结谋害太上皇案安抚人心,再娶世家女以获世家支持,借而清除太上皇在朝中的余势,成为这天下真正的主人,”周济桓迎着齐子元的目光,耸了耸肩,“但陛下偏偏要亲近太上皇,明知宋清被世家视为眼中钉,不惜得罪世家也要重用,臣只能亲自出手,替陛下了结这个麻烦。”
“麻烦?”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坚定了许多,“所以过往你就是这样哄骗母后的?”
周济桓不动如山的神情在听见齐子元提起周太后时终于有了波澜:“太后……”
“母后或许曾信过你的鬼话,但到底是和你不一样的,她知道虽然这皇位不是朕主动要坐的,但既然坐在上面的是朕,如何当这个皇帝,将天下变成什么样子就应该由朕说了算,”齐子元截断了周济桓的话,一字一顿,“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朕好,字字句句却都带着傲慢。朕继位这半年里,你每每面对朕,从未将朕当过这天下之主,言谈举止看起来恭顺,实际上却把朕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稚子。”
周济桓安静地听齐子元把话说完,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几分:“太后近来可还安好?”
“周大人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母后的呢?没有血缘的侄子、青梅竹马的旧识,还是利用她的信任来为自己谋划利益获取权势的骗子?”齐子元微抬眼,语气冷淡,“不过哪种都没关系,因为母后是否安好,也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周济桓眯了迷眼,仿佛才认识面前这个小皇帝一般,“你是故意说这样的话,要激怒我?”
“激怒你有什么用?反正你已经招认画押了,你指使人栽赃陷害宋清,毒害他的性命便是确凿无疑的,至于你到底是所谓的为了朕,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朕并不关心一个杀人犯的心路历程,”齐子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周济桓,“今日过来,说刚刚的那些话,只是不想让你在临死前的这段日子里过得太安心而已。”
周济桓沉默着听完了齐子元的话,而后终于坐直了身体,捞过床边小桌上放着的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水:“既然这样,我也不该对陛下太心软的,有些话我本想着要带进坟墓里的,但现在却想说出来也给陛下添些困扰,就当是礼尚往来?”
他喝了一大口水,抬眸看向齐子元,轻声道:“陛下不是觉得我从未把你当过这天下之主吗?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先帝的血脉,一个从民间随意抱来的小孩,又怎么配坐在那龙椅上受我朝拜?”
齐子元拧起眉头,一双眼盯着周济桓:“你什么意思?”
“思柔当年确实怀有一子,生产时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却生下个死胎。那两日先帝带了他那些道士巡视建了一半的陵寝,知道此事的只有思柔的贴身侍女和产婆,我祖父便派我去找了这么一个婴儿过来,换掉了那个死胎,”周济桓捧着水盏,低低道,“当时先帝沉迷修道,不理政事更没闲暇顾及思柔,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便被她寄予了全部的希望。我当日只是想给她在这世上再留个慰藉,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帮着她把这个我亲手抱回的孩子送上皇位。”
“所以……”齐子元缓缓道,“母后并不知情?”
“她当日因为难产几乎丢了半条命,生下那个死胎便昏死过去,之后的事是我奉了祖父的命亲手操办的,不管是找婴儿过来,料理死胎,还是封口……”周济桓又喝了一大口水,“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只以为自己费尽力气才生下那个婴儿,更是当成了珍宝一样来呵护疼爱。”
原来是这样……
古人重亲缘血脉,尤其皇室,所以其实不管是原主还是自己都是没资格坐到这个皇位上的,也怪不得周济桓过往会是那样的态度。哪怕自己穿着冕服坐在龙椅上,在他眼里也终究还是十几年前抱进这皇城的一个身份低微的婴孩而已,这天下和权势,更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得到。
但他到底不会料想到,坐在龙椅上的人早已不是他当日抱回来的那个婴孩,这天下和权势也不过是负累而已。
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床榻边:“所以你现在说出来是想告诉朕,朕根本就不配坐到这皇位上,更没资格要你的命?混淆皇室血脉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为何不干脆戳穿朕的身世,让朕和整个周家一起,陪着你万劫不复?”
“你不怕?”周济桓抬眼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极轻的笑,“若不是为了思柔,你也好,周家也好……”
他说着话,声音愈发低了下去,跟着整个人蜷成一团,剧烈地瑟缩起来。
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不住地向外涌,越来越多,直至染红了整个前襟。
“你……”齐子元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人,却不知要如何下手,怔了一瞬便扭过头,朝着门外提声呼道,“来人!”
一干人等尽悉候在院中,听见呼声匆匆忙忙地应声,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床榻上的周济桓却仿佛看不见突然涌进屋子里的人,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齐子元的方向,强忍着腹部的剧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勉力道:“你确实,没有资格,要我的命。”
说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陛下……”孙朝伸出手在周济桓鼻息处轻轻探了一下,“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