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往事(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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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相同的一天,相同的2000年11月,相同的北方的寒冷。
距离北京几千公里的克拉玛依,降雪比往年来得更早,油城黄昏,宏伟肃穆,高瘦单薄的丁邱闻却只穿了毛衣和马甲,他踩着厚实的积雪,从职工宿舍区跑到了市中心,在街灯亮起来的一刻,在那座高楼近处的水泥过道上,他见到了毙命于雪被之上的丁娇。
她跳楼了,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内里几乎粉碎的一滩软肉,这时候,已经没有谁能看见她美丽的面庞,她的四周,深红色的血迹在积雪里漫开。
雪花落在脸颊上,变成了丁邱闻湿热的眼泪。
他来不及擦拭模糊的眼睛,无措地摸遍了自己的全身,然后,脱下那件带羊皮内里的马甲,给丁娇盖上了。他跪在雪中,也跪在血中,感觉到自己全部的内脏被挤压在一起。
他快要呼吸不了了。
他望向周围的人们,好在他们都很热心,有人打了报警电话,有人劝他节哀,有人说:“孩子,你起来,别看了,先别看了。”
天彻底黑了,雪越下越大,只穿了毛衣的丁邱闻是感觉不到冷的,他变得慌乱又恍惚,一会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一会又以为自己在玉门。
他埋下头,握住了丁娇僵硬的手指尖,她真的没有呼吸和心跳了,走得那样狼狈不堪,她将自己与这个世间狠狠分开了。
很显然的是,在丁邱闻没有完全察觉的情况下,她已经痛苦到极致了。
丁邱闻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后来,赶来的急救医生宣布“她已经死亡”,丁邱闻再次跪坐在地上,他很想抱她,却无法做出适宜的动作,因为她已经碎掉了。
丁邱闻趴在遗体的旁边,用嘶哑的声音痛哭,血液凝冻成了沙状的冰粒,堆积在丁邱闻的膝盖附近。
他说:“妈妈,妈妈……”
这是相同的一天,北京雨后气清,克拉玛依雪压冬云。
徐嘉乐在温暖的室内吃着饺子,再看窗外天色,已经有了放晴的势头,晚上,他又拿出了信纸和笔,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有给丁邱闻写信的念头。
丁邱闻在殡仪馆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夜。
他不会惧怕这个地方,相反,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有了微弱的心安,这是丁娇在世间的最后一站了,如果离开这里,他就离她太远了。
守夜老头给了丁邱闻半个馕,又从随身的保温瓶里倒出了半碗热奶茶,他挪动着不太灵敏的步子,来到他的身边,说:“你吃完了快回家吧,晚上在这儿睡会冻坏的。”
“我不怕。”
丁邱闻一边哭,一边用馕沾着奶茶。
“你家里有没有别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丁邱闻摇头。
在深夜,乌云累垂的灰色天际成了漆黑的,克拉玛依没有繁华绚烂的夜,城市中的一切都早早睡去了,丁邱闻咬了一口泡软的馕,然后,用手掌捂着了一边的眼睛。
他皱起鼻子,哭得全身都在颤抖,守夜老头站在他身边,许久,只是叹了一口气。
夜更深了,下一个清晨临近,2000年11月的某天,北京睡了,克拉玛依睡了,玉门睡了;年少狂妄的岁月在走向凋败,大半生的挣扎、忍痛、茫然开始了。
TBC.
第163章 绝境前曲-01
早晨,丁邱闻独自在餐桌前坐了十几分钟,他无事可做,低下头掐着指甲尾部的倒刺,他告诉林芳:“我不想喝牛奶,给我一杯咖啡吧。”
“好,想喝冰的还是热的?”
“热的吧。”
“要奶和糖吗?”
“不要,麻烦你了。”
思来想去,丁邱闻还是站了起来,他一转身,正撞上从卧室走来的顾夕,顾夕问他:“吃过了吗?”
“还没吃,在等你,我去趟洗手间。”
这种悠闲的、漫无目的的生活是丁邱闻近来的常态,他早晨起床打开手机日历,才发现节气已经进入立冬,他想起——住处附近那些树只剩下了裸露的枝干,天空不再有夏日纯粹透净的蓝。
丁邱闻将度过他在北京的第二个冬天。
在餐桌上,他们的谈话总是从一个话题跳跃向另一个话题,顾夕穿着衬衫西装,打理了头发,也用了香水,而丁邱闻还穿着柔软合身的家居服,以及一条棉麻材质的裤子。
他用餐刀把盘子里的煎蘑菇切成两半,问:“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接我的电话了?”
“电话……什么时候?”
“我去洗澡的时候,徐嘉乐打过来的。”
很明显,丁邱闻是深喘了一口气的,他的眉头轻蹙,看上去很不耐烦,他并不想看到顾夕装傻,只想得到一个设想之中的答案。
“噢,是我接的,”顾夕终于点头了,他咀嚼着涂了黄油的热面包,说,“忘了跟你说。”
“你都跟他聊什么了?”
“我让他别再打电话过来了。”
顾夕显得有些心虚,他喝了一口牛奶,然后,切开了放在餐盘里的香肠,他放下刀叉,抬起头直视着丁邱闻,说道:“没再说别的,就说了……我跟你过得很好。”
丁邱闻冷淡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接我的电话啊?你是不是看我最近稍微开心一些了,所以不舒服了?”
“不是的,邱闻,你别生气。”
顾夕站了起来,其实,他才是生气的那个,由于他实在不想让保姆察觉到太多。他走近丁邱闻,绕到了他的身后,然后,拥抱他。
说:“别生气了,我下次不会了。”
“你放开我,别抱着我。”
丁邱闻的声音很轻,他并没有与他辩驳的打算。
“邱闻,邱闻,好了,我们都不想了好不好?就是一件小事,无关紧要的。”
回答顾夕的,是丁邱闻的沉默不语。
接着,被注意到的是丁邱闻正在流血的手指,顾夕抓住了他柔软的手,说:“倒刺不能撕,会感染的。”
“我一直撕,从来没有感染过。”
“我给你消消毒,”顾夕喊了林芳过来,他说,“把药箱拿过来吧,看看还有没有创可贴。”
“有的,我去拿。”
丁邱闻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他说:“不用。”
“你听话,不要总是跟我对着干,好不好?我求你了……”
顾夕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然而,他的关心没有令丁邱闻体会到丝毫的温暖,他们险些因为手指上那个小小的伤口吵起来了。
看到了碘伏和创可贴,丁邱闻不得不再次将手伸了过去,顾夕说:“这就对了,都是小事,没必要这么倔。”
“我不是倔。”
“那你是什么?”
“不是什么,”丁邱闻像是浑身卸力了,他坐在餐椅上任人摆布,想了想,才说,“我们晚上出去吃吧,我想吃点烧烤什么的,放松放松。”
“好啊,只要你想吃。”
顾夕将拆开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裹在丁邱闻的手指上,然后,捧起他的脸,弯下腰吻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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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坛医院的走廊里,徐嘉乐拒接了丁邱闻打来的电话。
仍旧是冷光灯、白制服、狭长的走廊,可是,这次的徐嘉乐成为了病人的家属,他没有心情打量这所陌生的医院,两天里做的最多的事只有排队、等待、哄好哭泣的小考拉,他和宋昕榕有很久没见了,但在这样危急沉重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花几十个小时相处,十分生涩地协作。
小考拉生病了,极有可能是很严重的脑部肿瘤。
“妈妈……”病中的小考拉又撇着嘴哭起来,一个孩子传染四周的孩子,然后,三四个孩子都哭起来了。
宋昕榕只好再次张开酸痛的双臂,说:“好,好,妈妈抱,来,我们不哭了,马上就检查完了。”
“来。”徐嘉乐把小考拉递到了宋昕榕怀里,他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瓶水,仰起头喝了一口,强压下胃里难耐的翻涌,这一切都是身体和心理的疲惫所致,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他只喝了两口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