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往事(135)
韦舒霞噤声了,徐嘉乐蹲下去,抓起了她的手,到了这一刻,他不得不再次同情他的妈妈,这也意味着他要与丁邱闻划清界限。
这种划清界限不是具象的仪式,而是在心里对丁娇和丁邱闻多了戒备,这无法抵消他对丁邱闻的爱情,却使得他们之间充满酸苦的气氛,变得不那么美好单纯。
徐嘉乐想到,他和丁邱闻是不会有结果的,他还算漫长的初恋,或许就要到此为止了。
徐鹏在客厅的一角整理行李,韦舒霞从柜子里找到了一把微微发锈的剪刀,那沓被徐嘉乐珍视着的照片瞬间一分为二,从完满泛黄的回忆变为边缘生硬的碎纸。
韦舒霞把碎纸扔进了垃圾桶里。
这一夜,徐嘉乐没有睡觉的打算,更没有睡觉的欲望,他用透明胶一张张仔细地黏连着照片,做到了中途,突然悲从中来,他看着相片里丁邱闻和他的脸。
他们表情相异,照片的角落里写着留影的时间——1997.6.5。
徐嘉乐把粘好的照片全都放进了信封,把信封放进了第二天出发时要带走的书包里。
第二天的日出来得很快,早晨七点多,晨光熹微时,徐鹏和韦舒霞就在准备启程了,有几位朋友前来相送,装箱的行李被一件一件塞进车里,韦舒霞把长发盘在了脑后,她苍白又精干,她觉得,至少今天之后,她的生活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慢点儿开啊,路上多休息。”
派出所的卫宣给徐鹏递了一支烟,他又过来摸徐嘉乐的头,说:“嘉乐,到了北京要好好学习,以后叔叔来北京你好好招待叔叔。”
“好。”
徐嘉乐抱着他的书包,一一和大人们说了道别的话,他钻进了车的后排,向车窗外望去,他在想:这样的场景中本应该有丁邱闻的。
然而,附近的路上只有零星的陌生人。
晨风微冷,刮在脸上,梳理人的眉毛,令熬过夜的头脑保持清醒,韦舒霞也钻进了车的副驾驶位,她把热馅饼递给徐嘉乐,而徐鹏还在车下的路边,吸着在玉门的最后一支烟。
过了一会,徐鹏也上车来了。
他说:“走了,这下子是真的要走了,再舍不得也要走了。”
韦舒霞沉默不语,只是望向前方。
时间仿佛过载,在这一刻承受了太多太多的情绪,徐嘉乐望向降下来的车窗外,后来,干脆将半个身子伸了出去,他看见油城的天际湛蓝依旧,太阳抬头,像一团柠黄色的软糖。
他看见柔和的晨光下,丁邱闻朝着这里走了过来,汽车发动机响起轰鸣,震动的车身在短暂的停滞后,缓缓向前驶去。
徐鹏说:“嘉乐,坐好,我们走了。”
丁邱闻看向了这里,然后,他的走就变成了跑,他穿着一件墨紫色格子的衬衣,飘扬的衣襟成了他的翅膀,他有太多话要说,但在面对诀别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这一刻,丁邱闻认命了——他们才刚刚开始,还没有为彼此付出,还没有尽情去爱,却已经彻底地结束了。
他们互相挥手,车消失在路的尽头,丁邱闻停下了脚步,车轮扬起的尘土扰乱了他的嗅觉。
天空被初阳映亮,温和不耀眼的春日早晨,城市里的众人像往常一样醒来,树叶摇响的声音不变,路边早点摊的价格不变,丁邱闻买了一根油条,将它淹入热豆浆里。
只吃下了一口,他就开始干咳,悲伤的感觉从心口蔓延至全身,丁邱闻捂着嘴趴在早点摊的桌子上,后来,咸热的眼泪流进了他的指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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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车疾驰在戈壁滩中央的柏油路上,终于,玉门成为了落在身后更远处的海市。
心里恍惚,最严重的时候,那些年的记忆仿佛全部成了假的,徐嘉乐打开书包的拉链,把手伸了进去,他摸到了笔记本和文具盒,却摸不到那个装了照片的信封了。
他拎起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他嚷道:“我信封呢?不可能不在啊……我信封呢?”
韦舒霞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不言语。
“妈,你动我书包了?”
徐嘉乐的心口一梗,眼泪几乎猛地涌出来,他看着韦舒霞的侧影,韦舒霞回答他:“我不知道,你的东西你自己有数。”
“妈……你怎么能这样?”
“嘉乐,其实你以后就会知道,那些根本不重要,人这一生会有很多很多朋友的。”
韦舒霞从玉门逃离,可逃离后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舒畅,丁娇在这个家留下了永远的烙印,韦舒霞不甘地看向徐鹏一眼,说:“你高兴点儿。”
“我高兴。”徐鹏说。
TBC.
第162章 别了玉门-03
分别之后,中断联系成了他们的默契,徐嘉乐只记得,他给丁邱闻寄过几次信,信封里放了他在天安门、什刹海、动物园的留影。
然而,丁邱闻在新疆的住址未知,寄出去的信全部没有回音,他们真正从彼此的生活里淡出了。
六个月很快过去,北方已经进入初冬,雨成为凝冻的雨,不久之后将成为雪,黄的、浅绿的、褐的落叶堆积在人行道上,徐嘉乐放学回家,穿过几条街道,进入小区,上了楼。
新家有一面很大的窗户,徐嘉乐的书桌就在窗前,他脱掉厚外衣,把习题本和书从书包里拿出来,然后,托着腮在桌前坐下。
韦舒霞和徐鹏最近总是很忙,几乎每天都是半夜回家,写完了作业,徐嘉乐从冰箱里拿出了前一天剩的馒头,他煎了一盘馒头片,然后,艰难地打开了酱菜罐子,他坐在茶几前,一边吃简陋的晚餐,一边看电视。
徐嘉乐又在想那几封没有回音的信件,他好久没有听说丁娇和丁邱闻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离开玉门去了新疆,他在想象玉门现在的样子——不知那里是扬尘的晴天,还是与北京一样的这样萧瑟的雨天。
徐嘉乐用餐巾纸擦了擦手,他打算去倒杯水,刚站起来,就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是韦舒霞,她今天回来得很早,买了几斤生水饺和清真馆子的酱牛肉,他告诉徐嘉乐:“别吃那个了,你爸在后边,他回来了我给咱们煮饺子。”
徐嘉乐盖上酱菜的罐子,点了点头。
北京很大,当真正开始在北京生活时,徐嘉乐才知道。在这里,他见到了许多景致——穿梭在马路上的红色出租车,阜成门开往车公庄的地下铁,胡同里比赛轮滑的孩子,扛着话筒和摄影机的拍电视剧的人们……
北京和玉门根本不同,它们的相异处太多,甚至能使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半个小时之后,徐鹏也回来了,他不再每天穿着侧钻作业队的工装,而是穿西装、打领带,总忙着做生意,韦舒霞的身体终于好了一些,许多时候,她的双颊是红润的,呼吸是轻快的。
徐嘉乐很迷茫,曾经的他还有些向往北京,可是六个月之后的他,新的生活还在艰难地适应,没有获得难能可贵的友谊,心里装着的仍旧是那个令他疼痛的丁邱闻。
徐嘉乐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嘉乐,你过来尝尝。”韦舒霞把饺子夹进盘子里,希望徐嘉乐判断它们是否煮熟了。
吹气之后,徐嘉乐咬了一口还烫着的饺子,他说:“熟了,挺好吃的。”
“那就多吃点。”
“你们今天回来得很早。”
“今天不忙,”韦舒霞摸了摸徐嘉乐的背,现在的她仍旧疲倦、仍旧不安,可总算是远离了令她提心吊胆的玉门,她将盛出来的饺子递给徐嘉乐,说,“嘉乐,再坚持坚持,这两年爸爸妈妈会很忙,再过几年一切都稳定下来就好了,你不会怪我们吧?”
“不会。”
徐嘉乐端着盘子走了出去,这里的餐桌是矩形的,家里的装修风格和玉门的住所截然不同,北京属于现代,玉门还在从前。
徐嘉乐没有想到的是——自此,真正的没落来临,玉门永远停在了从前,在十几年以后成了一座荒凉寂静的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