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师尊,三年死遁(148)
他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在身后喷吐, 也能猜到身后人的胸膛是如何剧烈起伏, 甚至凭着对方捉住他手腕的角度,江荼都能模拟出他的身量。
又长高了。
可江荼不能转身。
那人又将他的手腕攥紧一些:“师尊。”
恍若隔世。
江荼在梦中重温自己身为曜暄的一生, 恍惚中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此时此刻,这一声“师尊”,将他直接从身份的混乱中唤醒。
江荼的眼底有无数情绪在翻涌,强迫着自己恢复冷漠:“叶淮,本君收你为徒, 与你成亲, 都是为了助你登神。”
叶淮在他身后闷声道:“弟子知道。”
“你的师尊已死,”江荼冷冷道,“本君乃五殿阎罗之首,地府的阎王。”
叶淮依旧承认:“弟子知道。”
江荼似乎不耐烦了:“叶淮, 本君已告诉你,本君做这一切, 都是为了助你登神,你我师徒情分已尽,你还攥着我的手做什么?”
冷漠、无情,哪怕是与叶淮初遇时,他都没有说过这样冰冷的话。
他希望叶淮能知难而退,看清他是多么一个冷血的人。
可叶淮只是攥得更紧,没有前进也没有松手, 像一条执拗的狗,一定要把牵引绳塞进主人掌心。
叶淮道:“师尊, 师徒关系建成时,是双向选择,断绝时,也该是双向选择。你说了不算,我还没有答应。”
江荼气极反笑:“我还需要你答应?”
叶淮步步紧逼:“师尊,那你为何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江荼倏地一愣,心想,我为什么要回头?
叶淮道:“师尊,您回头,看着我的眼睛,把您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我就放你走。”
白泽孟窈等人闻言齐齐面色一变,不敢想象桥上的江荼会是什么反应。
江荼背对着叶淮看不见,但他们却看得清楚,江荼说出“师徒情分已尽”时,叶淮骤然僵硬的肩膀。
难道叶淮是受.虐狂吗?听一遍还不够,还要让江荼面对面将这伤人的话语再说一次?
出人意料的是,江荼拒绝回头。
他就像脚面被钉在桥上一般,就连头也不愿转过哪怕半个角度,低喝:“松开你的爪子!”
叶淮执拗地不肯松。
师徒二人在奈何桥上僵持,片刻后,江荼猛地向前一步!
这一下力道很大,生生把叶淮也往前拽了半步。
三途川的浪察觉到心如死灰的魂魄,鬼虎狼嚎着向他卷来。
江荼不闪不避,群鬼都在尖叫。
然而先于骇浪一步到来的,是男人滚烫的胸膛。
三途川的浪尽皆打在男人的背上,灼烧着他的单衣。
江荼正对着叶淮的胸膛,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尚未愈合的血腥伤口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江荼心底无名火起,不知自己是气叶淮还是气自己,瞪着他:“你做什么?”
三途川的浪,会腐蚀生魂。
江荼当然知道叶淮要做什么,他不愿意江荼受伤,宁可自己的灵魂被腐蚀。
可江荼恨透了名为“为了你”的囚笼。
神通鬼王向祁元鸿等人出卖他是“为了你”,鬼界建成后向苍生道俯首也是“为了你”,甚至他的母族会灭族也是为了给他送冬衣,他的师尊喂他服下断情绝爱的药也是为了让他仙途坦然。
他从未提出过需求,也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如果叶淮此刻胆敢说出一句“为了你”,江荼就会用无相鞭直接把他抽飞。
但叶淮的回答出人意料。
他的背被三途川烫出一片血泡,潮湿的长发垂在身前,金眸垂下,明明背着光,却在江荼眼前一点点亮起。
他咧开嘴笑起来:“师尊,你愿意看我了。”
江荼猛地推开他,又在下一秒揪住叶淮的领子把他拽住,防止他再被三途川的水所伤。
叶淮就这么被他揪着,比江荼高出一个头还不止,体格健壮,却像大狗一样温驯地低着头:“师尊,可以不要走吗?”
江荼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何本能地逃避与叶淮对视。
失去江荼以后的叶淮就像在野蛮丛林中征战出王权的兽王,他野蛮而暴力,充斥着最原始的杀伐,却又在江荼面前,变成只会翻肚皮摇尾巴的蠢狗。
而这双眼睛,一看见他就会亮起的眼睛,盛满爱意、只能容得下他的眼睛。
一模一样。
勾陈神君叶麟,他的徒弟叶淮。
江荼快要分不清了。
他以为自己能够分清,可看见这双眼睛的刹那,江荼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那贯穿金丹的一剑。
江荼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干呕般的闷哼。
事实上从他醒来,过分庞杂的记忆就堆积在他的脑海中,千年前凌驾于千年后,而地府的一千年好像就轻易地被丢弃。
千年前他与苍生道博弈,千年后他却顺从苍生道的旨意还阳救世。
他的眼前一会是被夷为平地的昆仑虚,一会又是浊息笼罩的灵墟山,一会看见叶麟吻着他的手掌,眉飞色舞说着“成亲”,一会又变成叶淮在漆黑的夜晚,俯身呼唤他“师尊”。
耳鸣,晕眩,高强度的梦境让他身死后得不到休息,反而更加极限地透支身体,混乱的状态持续许久,江荼才勉强清醒一些。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厥,一抬手,红色绸缎缠住叶淮的双眼。
要知道野兽最恐惧的就是被剥夺视觉,叶淮却一点也不反抗,任由江荼动作,甚至在江荼手掌贴近他时,有一个自然的歪头蹭的动作。
——江荼迅速撤手,避开了。
他不能再看叶淮的眼睛。
江荼深吸口气:“谁告诉你我要走?”
叶淮的耳朵惊喜地竖起:“师尊…”
江荼浇灭他的欣喜:“但我必须过桥。”
叶淮的耳朵耷拉下去,毫不在意此时此刻他的所有行径,都在他人注视之下:“那我陪师尊一起过桥。”
江荼斩钉截铁:“不可能。叶淮,我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
叶淮诚恳地低着头,似乎无需红纱他也能寻到江荼的眼睛,又或者是江荼隔着红纱也能想象到他湿润的眼眸。
叶淮仍是那句话:“师尊的问题,弟子知无不答。”
江荼道:“伤是怎么弄的?”
他是选了最不要紧的问题,想要循序渐进,然而话音落下,却见到叶淮的麒麟尾,在身后颇为激动地摇了摇。
无论是叶麟还是叶淮,他们的喜悦都是如此简单易懂。
但实际上,为了避免情绪和状态被过分注意,他们都不会轻易在旁人面前露出兽类特征。
唯独在江荼面前。
他们每次都毫无保留,绝不隐瞒。
有什么好高兴的?
“师尊,你在关心我么?”叶淮解释了自己高兴的原因,“我…是被鬼兽所伤,抱歉,师尊,是弟子太没用了。”
——等等。
江荼将自己的心绪拽了回来,疑惑出声:“鬼兽?”
江荼没有明言,叶淮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师尊的大公无私,浊息的源头已从世间消散,但…彻底清除,仍需时间。”
换言之,虽然没有新的浊息催生鬼兽,但尘世阴面原本就有数量极其庞大的鬼兽留存,所谓积重难返,叶淮想要彻底将他们清理干净,实非一日之功。
江荼沉默片刻:“不是你的错,回去好好疗伤。”
他看到叶淮的麒麟尾失落地垂着,指尖的灵力泯灭,忍住用荼蘼花替他疗伤的冲动,又问:“阳间现下如何?”
他已从众鬼口中知道自己昏睡了整整十天,对阳间而言便是整整十年。
江荼对阳间并无留恋,但曜暄未尽之志,成了他必须背负的因果。
除此以外,江荼不得不承认,自己问阳间的情况,也是想问叶淮的境况。
他认为自己问得已经足够委婉,叶淮大概会理解成阳间的整体情况,若叶淮这样回答了,江荼就能顺理成章地逃避心底对叶淮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