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师尊,三年死遁(123)
“你强迫自己不再无情,就像当年你强迫自己不再有情,可仅仅是这样,你罪不至死。”江荼对着过去的自己开口,“是什么让你罪不可赦?”
他心中已有答案。
曜暄行至山峦之间。
浓郁的阴气充斥山野,前方势必有无数未能往生的冤魂。
曜暄抬头看天,天色微沉,但仍未至黄昏。
换言之,不该有这样浓重的阴气,死去的人们会在日出之前魂飞魄散,看不见黎明的晨光。
是刚死不久?
还是…
剧烈的摇撼打断了他的思考,前方有人正在争斗。
他不应该管,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修真界默示的规矩。
可曜暄已经管了许多闲事,不差这一件。
还没走近,一道灵力便直冲他面门而来,紧跟着又是一阵阴气的龙卷。
分不清他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交战双方都在阻拦他的靠近。
曜暄只是随手一挡。
赤红灵力将喧嚣都屏退,紧接着使用灵力的那一方出声:“曜暄仙君?”
曜暄转目看过去,便见一人穿着空明山制服,正惊讶地看着他。
恰是空明山创山人,祁元鸿。
空明山与此地相隔千里,祁元鸿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再一转视线,曜暄隐隐一惊。
——一张鬼面,青面獠牙地在半空盘旋,它没有形体,鬼面后就是一大团阴气,纠缠又分散,像蚯蚓突然长出一张鬼的面孔。
没有人类的灵魂会长成这个样子。
但奇形怪状的妖异并不足以让曜暄惊讶,他惊讶的,是鬼面的身后。
许许多多即将破碎的灵魂,团聚在一起,有些还能看出生前的形貌。
他们已经死去多时,但不知为何没有消散。
“你来得正好,”祁元鸿道,“这个鬼东西,妄图将亡魂留在人间,打破天地的阴阳平衡,实在可恶至极。”
“曜暄,与我一起杀了它!”
曜暄似乎在确认:“将亡魂留在人间?”
祁元鸿道:“是,你且看这些亡魂,都来自一座受灾死去的村落,早该在十日前就消散,谁料半途被这鬼东西劫去…”
怪不得这些亡魂已经趋近透明。
曜暄若有所思,手中凝聚一条长鞭。
无相鞭,他的本命法器,在曜暄的手中赤色更加明艳,是生机勃勃的颜色。
鬼面与祁元鸿都盯着无相鞭看。
祁元鸿已经收起剑,似乎有曜暄出手,他无需再多劳心;
而鬼面身上的阴气不断膨胀,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唰!
无相鞭如灵蛇舞动,却没有抽向鬼面,
而拦在祁元鸿与鬼面之间。
祁元鸿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江曜暄,你什么意思?你要保下这个鬼东西?”
曜暄一步不退:“请回吧,元鸿前辈,此地属我昆仑虚地界,我如何处置鬼面,与您无关了。”
祁元鸿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曜暄,我听闻你近来所作所为,背离了苍生道旨意,看来传闻并非虚假。”
“苍生道对你寄予厚望,你岂敢辜负?”
在祁元鸿的责骂声中,曜暄回过头。
他看向那群面容模糊的亡魂,一个幼小的孩童的魂魄,正被整个村落护在中间。
它在鬼群的最中央,十日的日出被它的族人用身体挡去,那些成年的、壮年的男人魂魄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紧接着是女人、老人…
它们拼尽一切,想要保护幼小的孩子。
哪怕自己魂飞魄散。
曜暄很快移开目光,他的眼里依旧平静,无相鞭上却亮起极耀眼的火光。
“祂对我满意么?”他说,“可我对祂不满意。”
第085章 光兮曜暄(三)
曜暄看向祁元鸿, 后者已因他大逆不道的发言而瞪圆了眼睛,胡子也吹起:“竖子岂敢胡言?!你究竟想干什么?!”
曜暄轻轻摇头,无相鞭一甩, 将神情慌乱的祁元鸿直接甩飞数里地外。
他蹲在昏迷的祁元鸿身前, 手掌贴着祁元鸿的额头,灵力流转, 便将他的记忆都抹去。
曜暄是魂修。
他的神识强大到足以操纵他人的魂魄,只要他想,当今六山首座都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他的傀儡。
但曜暄不屑于这么做,今日,对祁元鸿, 是他第一次动用魂修的力量。
他消除了祁元鸿的记忆, 确保祁元鸿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更不会找自己的麻烦,这才转身向鬼面和亡魂群走去。
他动手时眉头也没皱一下,向鬼面走去时脸上的表情却明显软了下来。
但鬼面并不领情, 鬼面上阴气又开始鼓动,像浑身炸毛的野兽嘶吼着瞪着他。
曜暄带给鬼面的压力远胜祁元鸿, 尤其他刚刚还一挥手就将祁元鸿击败,鬼面的声音都在发抖:“你究竟想做什么?”
曜暄轻轻摇头,看向群鬼:“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是如何能够保下亡魂,不让他们消散的?”
鬼面犹豫了一下,分不清曜暄是套话还是真心:“与你何干…你为什么想知道?”
曜暄无奈地笑了笑:“如果我想加害你们,早有一千次一万次动手的机会, 何须与你虚与委蛇?我能看出来,你并非普通亡魂。”
鬼面身上的力量很复杂, 若要形容,就像是无数力量的聚合体,但并不纯粹,而是污浊的河流汇入一处,变得更加污浊。
“...”鬼面悬停在半空,“我乃神通鬼王,诞生于亡魂之遗志。”
话音落下,曜暄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悲伤的清晨。
当太阳的第一粒光润泽大地,亡魂便在晨曦中迎来第二次死亡。
他们不甘,因为生前仍有壮志未酬;
他们疯魔,因为血海深仇仍未得报;
最后,他们哀哭。
因为他们存活于世的亲人,仍将经历魂飞魄散的痛苦。
凡人用一生向苍生道赎罪,苍生道至死未曾给予恕罪。
他们的不甘、疯狂与哀哭,最终凝聚起了神通鬼王。
神通鬼王问曜暄:“他们真的有罪吗?”
想要活下去,难道是罪?
弱小,难道是罪?
曜暄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神通鬼王的鬼面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所以你们这群自诩不凡的修士,也未曾得到祂的宽恕。”
曜暄仍是诚恳:“正是如此。”
“你知不知道我在讽刺你?”曜暄的油盐不进让神通鬼王一阵发懵,就连江荼都觉得好笑。
“你想起了你的母族,”江荼对着自己说道,“你以为自己入世是为了弥补内心的罪恶,直到这一刻,你才发现...”
不是的,你是来寻找答案的。
凡人懂得如何运用灵气修行以来,所有修士,只修同一种无情道。
它要人们轻名利,淡物欲,绝情欲,为了无情,修士们归隐山林,抛妻弃子,斩情证道,更有甚者以药物断绝五感。
修士们受尽折磨,却仍难以逃脱一个“情”字。
从没有人向苍生道发出质问,亦没有人低头审视自己。
——何谓无情?
——何谓道?
过去的江荼,此刻的曜暄,是第一个敢于叩问的人。
他曾经叩问,却因愚昧和偏信而与正确答案失之交臂。
而此时此刻,他看着这群在颠沛流离中殒命,死后仍不得安宁的亡魂身上,找到了答案。
或许并不仅仅是这一眼。
白衣公子已在人间看到太多死亡。
过去,他一心只向上看,而从来没有想到低下头去。
他在山中一心求道,却没有再低下头,看看养育他的人间。
他已经忘记。
他逼迫自己忘记。
他们逼迫自己忘记。
忘记自己的来处,去妄图寻觅虚无缥缈的归处。
不,那里不是归处,而是一场盛大的、华美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