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饵(106)
如此想着,他伸出手,轻抚而上。
指尖甫一触及那笛身,便是一阵刺痛,如被灼到。
惑心收回手,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不错,这的确是镇邪驱鬼之物——身为一个已经六百多岁的尸鬼,他的感觉,错不了。
但见那断笛被他这一碰,光华闪烁,那海寇讶异地咂了咂舌:“这笛子,怕是与你有缘罢?”
惑心淡淡问:“此笛价值几何?”
那海寇转了转眼珠,伸出五根手指:“五百金。”
“五百金?”惑心身旁小僧失声道,“这断笛怎值那么多钱?”
他们皆是僧侣,就算有信徒供奉,平日里也不过就是一些驱邪镇鬼得来的香火钱,又如何能有五百金?
“买不起就滚,爷爷我本就是掠海为生,没抢你们便算好的了!”
“你!”
“无过。”惑心出声止住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甫一展开五指,便见一团蓝光流泄,璀璨夺目,将那海寇登时看直了眼。
行走在这世间六百年,他身上,多少还是藏着些珍奇异宝。
“这,这这这,这难道是海眼?”
“不错。”
海寇发出啧啧之声,眼神贪婪,正要伸手去摸,却听船舱内传来一阵婉转幽咽的吟哦之声。
惑心微微一怔,奇异道:“这是.......”
海寇哈哈一笑:“看来你手上这是真货。你此处有海眼,里边我这鲛奴自然有动静。怎么样,要不要瞧上一瞧,买一条回去赏玩?”
不知为何,一听闻鲛人这词,惑心心间便浮起一丝异动,鬼使神差的,竟弯下身,随着那海寇进了船舱。
一片幽暗昏暗间,弥漫着潮湿气息。惑心看向那船舱中的笼子,但见一条碧色鱼尾鳞光闪烁,那在笼子一角蜷缩成一团的鲛奴被他手中海眼吸引,转过身来,似是因为哀恸,喉间声声吟哦也便更大了些,如泣如诉。
那是一个容貌秀美的鲛人少年。
惑心隔着纱帘打量了一眼,心间那莫名异动却敛去了,只剩下些许怜悯,道:“我手中这海眼,换那断笛,还有这鲛奴,想来也是够得罢?”
“那哪够,还得.......”那海寇一听,正要漫天要价,外边却是嗖得一声,接着一声惨叫,一个人闯进船舱来,肩上赫然嵌着支利箭,惊恐万状道:“快,快走,西,西海领主的船,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这鲛奴的歌声,现下正往咱们这边来了!”
西海领主?
闻得这称谓,惑心亦是心头一紧。将那海眼搁下,拉开了笼拴,刚刚走出船舱,身前便已落下一排利箭。
“圣僧小心!”无过欲挡在他身前,被他拦下。
抬眸望去,海上缭绕的夜雾之间,一艘漆黑大船宛如画笔勾勒,渐渐浮现,渐渐驶来。那船首之上,坐着一人修长身影,双手持弓,正瞄准着他所在之处。
惑心靠着船舱外壁,握住了腕间念珠,拇指拨弄,心头惴惴。
这些年来,他四方游历,也是近日来才来到瀛西部洲,但,
这西海领主可谓声明远播,他是素有耳闻的。
一则,是他的美貌,另一则,便是他恶名了。
传闻他如今不过二十二,乃鲛奴与人族混血,容貌美若神袛,性情却暴虐无常,杀伐狠厉,自篡夺了父位以来,已然征服了西海大大小小十数岛国,在整个瀛西部洲,是个叫这些无法无天的海寇们都闻风丧胆的存在。
自他统领西海,便设了条规矩,禁捕鲛人。
现下,他可是撞在刀刃上了。
第80章 西海领主
无路可逃,他只得退回船舱之内,避至船尾。
再回头看,那大船转眼已驶到了近处,船首上那人影的模样,也清晰的映入他眼帘。
那人着一袭深蓝衣袍,发色亦是黑中透蓝,一边广袖,另一边臂膀裸露在外,纹有一片海图刺青,甫一动,便仿佛鳞片般光泽潋滟,与腕上数串缀着碎贝蚌珠的银镯相互掩映着,耳上亦缀了珠饰,有种妖冶而神秘的况味,那张闻名于世的面容却被一张晶石面具掩了一半,不见全貌,只是从他下颌轮廓便可看出,这西海领主,如传闻中所言,的确极为年轻。
惑心瞧着他,心头泛起一丝不明所以的颤栗。
只见他俯视着船首上那两名海寇,把玩着手上弓弦:“你们这船上,可是有鲛人?”
惑心耳膜一震。
这男子语气极冷,嗓音却低魅至极,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便是连他这般的僧侣,一听之下,亦觉心智受扰。
“绝无!”那海寇慌张辩解,“王上定是听错了!”
话音未落,船舱里便传来一声尖鸣,那笼中鲛人似也知晓救星来了,猛地一蹿,便蹿上了船头,只是尾鳍处还拴着锁链,不得脱困,挣扎之间,朝着那西海领主哀嚎声声。
“这,这这不是我们的鲛奴,是他——”那海寇慌张抬手,直指惑心,“是他要带过来,要卖给我们的!”
“你胡说什么!”无过大声争辩,那西海领主却并未多言,拉弓满弦,便是一箭,将船头那两名海寇射了个对穿。
登时整个鬼市顿时如炸了锅,跳水的跳水,划船的划船,四下里一片骚乱。
“无过,走!”惑心心下一凛,拽上身旁小僧,便想跳船,却听“嗖”地一下破空之声,头上幕篱已被一只箭猝然射落。
刹那间,白发倾泄,宛如月华流了一身。
惑心惊在那里,缓缓回眸。
沉妄一怔。
那人一身白袍,便连头发也是白的,全身上下,只有腕间一串念珠是红的,他站在幽幽月光下,整个人几若透明,似在发光,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却偏让人感到冰肌玉骨,风姿卓绝,有种惊心动魄的动人之感。海风吹动他的衣袍,更显脆弱飘渺,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散去,化作尘埃不见。
只这一眼,便不知为何,令他呼吸凝滞,心头一阵乱跳,浑身血液逆流。
一个碍眼的少年却挡在那人前方,阻了他视线,大喝道:“西海领主不可!我家师父是大梵教圣僧,来此是为了寻辟邪之宝,你敢伤他,整个瀛西部洲的百姓们都会怨恨唾弃你!”
闻得这少年口称那白衣人为“师父”,沉妄心下毫无来由地,冲起了一股无名鬼火。
“圣僧?”
沉妄眯起眼,似笑非笑地幽幽道:“若是圣僧,怎会夜半来这海中鬼市,买卖鲛人?圣僧不是该心怀苍生,慈爱仁善么?如此行径,况且他并未剃度,怎会是僧侣?你敢欺瞒本王?”
“贫僧.......乃是带发修行。”惑心抬起眼眸,迎上他那审视自己的目光,淡淡回道。海风撩起他的额发,但见他额心处,赫然有一道以朱砂刺的红色莲花印记——
正是大梵教僧侣的十方莲华印。
这圣僧本就生得清冷俊秀,额心红莲更添一抹禁欲之感。
沉妄目光凝在他那张脸上,喉头微干,一时挪不开眼。
却见他并未多言,只是一手结印,朝他微微一颌首,便弯身,拾起被他射落的幕篱重新戴上,踏上了另一艘船。
沉妄这才回过神来,手还握在弓上,却一时找不出阻他离去的理由, 心下竟生出一股浓烈的恼意与不甘来。
“好险,幸而这西海领主还算有所顾忌,不敢为难圣僧你。”无过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看着惑心慕篱上的破洞,喃喃道,“也幸好圣僧避得快,否则.....便如那两个海寇一般了。”
惑心摇头笑了笑,没有言语。
这傻小子又哪里晓得,他这尸鬼之身,早已是个活死人了,除非将他一箭断首,毁去头颅,否则他是“死”不了的。
无过见他不说话,又嘀咕道:“弟子素闻,这西海领主性情乖张,极为记仇,据说只因他生父当年薄待了他的鲛母,他寻着了时机,便弑父杀兄,将自己整个家族都屠戮殆尽了......也不知因今日这误会,他将来会不会为难圣僧。”
“应当......不至于。”惑心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