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饵(102)
目睹宴京被撕咬得遍体鳞伤,他亦是不忍,却无法视而不见,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宛如被凌迟一般,咬下了全副血肉,只剩一具白骨般的残躯,挣扎着爬出了那裂谷,奄奄一息地趴在一块山岩上。
仰望着头顶穹幕,他双目血红,满眼含泪,低声喃喃。
“少君,宴京发誓,百世轮回,也会替你报仇。”
楚曦长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心下五味杂成,复杂至极。
远远望去,见那群围绕着烛瞑的恶灵仍是欢声笑语,手舞足蹈,烛瞑却坐在那石台之上,闷不作声的独自饮酒,不再与他们嬉闹,竟似有些怅然若失一般。
“小九,你怎么了?怎么自那神仙来过之后,你便有些心神不宁似的?”
“该不会………是因为听说了那什么少君的消息,九哥才闷闷不乐的吧?”
“如何可能,你们瞎说什么!”烛瞑像给火烫似的,唰地站起,将手里酒壶一下掷到地上,砸了个粉碎,兀自起身拂袖而去。
他独自走入林间,跃上一颗树卧下,望着天发了半天呆,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件物事。
那物事不是其他……竟是一缕染血的白发,多半是自延维昏迷时得来。他握在手心,指尖摩挲,竟好似十分珍视一般,蹙起眉头,又自嘲似的笑笑,神色一时矛盾莫测。
———烛瞑,将延维陷害至此,你心中其实……可也有一分悔意?
若是悬崖勒马,若是回头认错,是不是兴许,便不会有后来的祸难悲剧?
下一刻,四周景象如烟变幻,待再睁开眼,他便是狠狠一怔。
但见眼前已换到了一处幽暗之地,是一座圆形石坛,无数獠牙般的栅栏将石坛环绕,坛中以八股铁索缚着一人,那人白发披散,人首蛇身,头颅低垂,身上血迹斑斑,竟是被那八股铁索穿过肋骨,双手亦被铁钩挂住,倒折背后,悬吊在空中。
竟是延维。
楚曦瞳孔剧缩,心口凄冷之意袭来,竟似能与他感同身受。
77. 延维之殒
“殿下......啊......殿下..........”一声嘶哑吼声从身畔传来,楚曦侧眸看去,见宴京跪倒在坛前,双手抓着那獠牙般的栅栏,近乎呜咽。
“宴......宴京.......”
一声微弱喃喃传来,嘶哑不似人声。
“你走罢.......别来此处......恐会.....受本君牵累........”
“殿下......为何不为自己申冤?”宴京抬起头,情绪激动至极,状若疯狂,“便是为那畜牲不如的东西吗?他值得你如此吗?你可知他是如何待你!他回了那幕埠山,与那些堕落之灵厮混在一起,寻欢作乐,根本不顾你的死活清誉!殿下为何不言明真相!”
此言一出,便听延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自周身才凝滞不久的伤处又渗了出来,淌了一地。
宴京不敢再说,死死咬住双唇,双目泣出血来。
良久,延维才发出一声极为虚弱的叹息。
“本君......妄图报偿叔父之恩,引他尸骸戾气所生之灵向善.......终是......未能做到。宴京.....你且为......本君做一件事。”
“何事?”宴京抓紧栅栏,急迫道。
“本君......流着娲族....纯血........太一将我视作威胁,其实...勿论结果如何.......太一......亦不会放过我....本君神骨已残,不愿苟活......”延维断断续续道,“你.....替本君去寻......烛瞑让他交还.....另一半天枢.......本君.....愿替他担此罪责,只要他日后.....肯改邪归正.......便好。”
宴京闻得他神骨已残,神色痛心崩溃,却又闻他还想劝烛瞑改邪归正,竟甘愿为他顶罪,先是苦笑一声,又泪流满面。
“殿下.......”他头抵在栅栏上,嘶哑道,“宴京......自当尽力。”
可话音未落,后方便传来一串冰冷的脚步声。宴京一惊,想要离开,却已来不及,一转身,迎面便遇上了带着亲信前来的太一。
他面露屈辱之意,仍是不得不低下头,退到一边,跪了下来:“陛下。”
“来看望你家少君?”太一瞟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倒是忠心耿耿......来得正好,可以与你族一众长老齐聚一堂了。”
宴京一震,猛然抬头:“陛下......是何意思?”
楚曦亦吃了一惊,见延维似也听见,艰难地昂起了头。
太一轻抚扳指,笑了一下,示意身旁亲信揭开手里捧的托盘上的罩子——但见那罩中之物,正是当初女娲用以镇压延英的镇魂灯,灯中明明灭灭,赫然是七八个元神,此起彼伏的发出痛苦呼喊。
“少君......少君救我!”
“少君!”
再看延维,凌乱白发间露出的一只眼倏然大睁,缓缓淌下一行血泪来。
“你.......你竟把他们都........”
“没错,我把他们都挫去了神骨,毁了元神,剖了魂元,镇入了此处。”
太一抬起一手,五指一收,便将宴京吸了过来,头颅按在那镇魂灯上。
“若你还不肯说,另一半天枢何在,便连这最后一人,也留不住了。”
说罢,他手指一紧,便见宴京惨叫一声,青蓝色的魂焰从七窍之中倾泄而出,被那镇魂灯一点点吞噬。
延维目睹此幕,浑身颤抖,骤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但见他心口元丹处金光大作,一道半透明的魂影从肉身上脱离而出,伸手一招,宴京手中笛子便自动向他飞去,刹那化成一道长剑。
见他元神出窍一剑刺来,太一避之不及,那亲信挡在他身前,瞬时被一剑穿心。太一被震到一边,撞在墙上,镇魂灯碎了一地,灯中魂元霎时脱离了困缚,却也无法无处可归,俱散作星点,朝狱门外飘去。
宴京本就伤重不堪,魂焰又散了大半,奄奄一息倒在一旁。
延维伸出手,想去扶起他,半透明的手只是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殿下.......少君......快逃。宴京.....来世再来守护你。”
这一句说完,他便猛地朝太一扑去,耗尽最后一丝灵力,整个人化作一道结界,将他锁缚其中,可即便如此,也只能困住他一时而已。
“宴京.......”
延维闭了闭目,眼角又滚落一滴血泪,见外间涌入无数天卫,提剑直飞而出,一剑将那牢不可破的狱门劈得裂开,突出重围。
楚曦依附在他剑上,心下震动,亦能感知他撕心裂肺之痛。
他从来不是懦弱无能之辈.......不过太仁善隐忍罢了。
这一念仁善,却致自己神骨残毁,族亲尽陨,他该有多绝望?
追击之声紧随而至,回眸望去,天兵天将犹如漫天罗网,密密袭来,待楚曦回过神来,便见延维已落在一处悬崖之上。
悬崖下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紫红之海,悬浮在天穹之中,中有一个巨大漩涡,犹如龙卷风一样向上无休止的旋转着,似能将一切坠入其间的生灵绞成粉碎。一缕海水涌到他的面前,触手可及。
断妄海。
延维伸出手去,掬出一捧,仰头咽下。
楚曦一怔。断妄海之水,若饮之,便可忘却一生,断却妄念。
若渡水而过,便了却此事,得入轮回。
若......
心下生出隐约一念,他看着延维只是凄然一笑,闭上双眼,纵身跃入。
身影在没入那海中漩涡的一瞬,便散作了无数星辰,没入那汹涌涡心之内,消失了痕迹。
——若纵身跃入,便魂飞魄散,陨灭无存。
楚曦怔忡看着这一切,只觉自己的灵识升腾向高空,不知过多了多久,又缓缓落下,但见是一缕海水,将延维的笛子送回了崖边。
而那些天兵天将,早已不见,在他的眼前的,不过一人而已。
那是烛瞑。
少年不见了素日里那顽劣不羁的模样,只是一脸失魂落魄的神色,呆呆瞧着楚曦附着的笛子,跪了下来,好半天,才迟滞颤抖地将它拾起。
“师......师尊.......”
“师尊?”
他喃喃地唤着,向断妄海中张望着,声音渐渐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