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38)
成片白练横亘过银河,我仍坐在石桌边,只侧过头,看向来人。
来的是个半大少年,穿着内门弟子的服饰,腰间挎着个药筐,看这打扮应是特意来采摘某些只会在特定时间生长的草药。他起初没在意我这个闲人,自顾自蹲到水潭边上去,闻闻这根草嗅嗅那朵花,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连背影都透出十分的纯良好欺负,我心想阿药小时候肯定不这样。
“三颗溪黄草,还有菖蒲,说是要二两……糟了,我又忘带铲子了……”
实在笨拙得可爱,阿药不笨,但肯定也有过这么可爱的时候,我不由笑出声,清冽山泉沿着石壁流淌,潭水扩开一圈一圈波纹,他动作顿了顿,就转过上身,脸颊肉都鼓起来了,少年很不高兴地说:“笑什么,忘带铲子而已,你——”
他倏然瞪大双眼,活像夜里撞鬼,呼吸都停了,神色乍青乍白,胸膛更是剧烈起伏!
我站起来:“怎么了,脚麻了吗,要我拉你一把?”
我才往他那边走出两步,少年就吓得不断往后退,可他背后就是水潭,这一来竟直接一个屁股蹲儿栽进水里,千钧一发之际我疾步上前拽住他的手腕,免了他顺势咕噜噜沉进潭底,污了这片难得的清净天地。
可他下身的衣裳依然湿透了,被我提溜起来了整个人还是懵头懵脑的,目光呆滞地凝在我面容,好像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弯腰拧了一把他的衣角,又掂掂那个药筐:“还好,里面的东西没弄湿,先回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鬼……”
“嗯?”
“鬼啊!!!!!”
少年猛的甩开我的手,慌不择路就要逃跑,结果不慎踩到湿漉漉的岩石,当着我的面摔了个够呛,我还没出声,他就坚强地爬起来,两管鼻血飞流直下都没敢再看我一眼,眨眼间就消失在花廊里了。
那声鬼啊堪称余音不绝,贯穿长夜。
“……什么鬼?”我站在原地,深感莫名其妙,“我没招他惹他吧?”
玄凤仍呆在我头顶,它看热闹不嫌事大,非常有闲情逸致地将我两缕头发打成死结,然后假惺惺地安慰道:“看开点,也许是你已经老了,跟那个年龄的孩子聊不到一处了呢?”
“……”
翌日,我上好全妆,挤在人群里排队领早饭,听见他们都在谈论昨天晚上那声叫醒无数美梦的惨叫。
“太不像话了!真是没规矩!”
“这帮年轻弟子,就该多上点教训才好!”
“药王谷哪儿来的鬼,就是有鬼也是来报恩的!”
我领了馒头,扭头离开,假装工作太过繁忙,一切纷扰与我无关。
今日我分配到的任务还是扫地,不过不再是扫山门,凭借我这段时间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总算得到上面的认可,将我划去了内门。内门外门其实都一个样,反正是扫地,但在这里好歹能给我增加点遇见白芷的机会,我手握扫帚,气势如虹,势要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成绩。
没遇见白芷,却又撞上了昨夜那个小弟子。
大庭广众之下,个个飘逸如仙的医者药师惊异站定,那青衣少年正抱着一名白发苍苍长老的小腿,不顾形象,大哭出声:“我没有说谎,我真的看到鬼了!呜呜,吓死我了,鬼好可怕,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鬼!”
“起来,成何体统!青宵,你身为谷主座下亲传弟子,怎么能口出狂言,这药王谷青天白日,哪里来的怪力乱神!”
“可,可是我不是在青天白日看见的啊!”青宵哭得更厉害,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往长老衣袍上揩,“那明明就是个死人,尸体都埋了一年多,可昨晚我居然在映月潭那里看见了他!他……他明明早就死了啊!”
听见这等胡言乱语,长老反而不生气了,他忧虑地摸一摸小弟子湿漉漉的脸颊,口中慈爱地道:“你这几日一直呆在药房,是不是太累了?快回房去歇息吧。”
“不是啊三长老,您听我说,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看到鬼了——对了,大师兄在哪里?大师兄还没有回来吗?他来了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那真的是个死人,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可三长老显然没兴趣再听他说下去,兴致阑珊一挥手,就有青年男女上来把小少年拖走了,这场闹剧即刻结束,围观的内门子弟也都笑着散了。
而我将扫帚搁下,悄无声息跟上了那少年被带离的方向。
第248章
青宵显然在这药王谷颇为得宠,那些将他拖到一边的青年子弟虽辈分上比他矮,年龄却个个都比他大,一口一个小师叔的安慰着他,青宵坐在老槐树下,被众人以“若真有鬼你就将其逮住,好留给我们做研究”为由强行抚平炸起的毛,青宵闷闷不乐捧着脸,赌气似的不做声了。
槐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然树枝上还零星挂着几串已经干枯的小花,待人潮散去,青宵才长长叹了口气。
他目光茫然地落在虚空里,小声嘀咕:“难道真是我忙糊涂,记错了?也是,世上哪来的鬼,都是说来诓小孩的……”
就这样不断给自己加油鼓劲,青宵的脸色渐渐好了些,可当一串槐花从枝头折落,掉在他头顶时,青宵依旧吓得大叫出声,并且跳起来连连跺脚,生怕自己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瞧着他那眼泪汪汪,又努力抿着嘴唇克制的模样,我实在想不到他会和袁无功师出同门,这师兄弟之间的差别未免过大……不过话又说回来,阿药要真是成天都跟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届时我才是真觉得难办。
可不得将这么惹人怜爱的生物一直揣在怀里,走哪儿带哪儿么。
“不、不知道你是哪路妖怪,但既然死了,不对,既然已经驾鹤西去了,就早早去投胎转世吧……”青宵面上血色全无,他抖抖索索,结结巴巴地道,“害死你的人又不是我,你、你去找那些坏人啊!我还想着让你下葬时好看点,帮你把身上的伤口缝起来……我是好人啊!你不要缠着我不放!”
他看上去又委屈又害怕,我本来不应该再吓唬一个没见识的小孩儿,奈何我对他此刻说的内容怀抱了十分的兴趣。
绿叶茂密,深浅交错,我悄无声息靠坐在树杈,借着枝叶的遮挡就呆在青宵头顶几丈外,若能忽略我目前顶的这张画风狂野骨骼清奇的脸庞,想来应是有几分隐士高人的风度在里面。
顿了顿,我垂下眼,对那手足无措的小少年道:“你碰过我的尸体,我只能缠着你不放。”
在我出声的瞬间,肉眼可见,青宵整个人都僵住了,从天灵盖到脚趾尖,他僵化成岩石,岩石在我的注视下徐徐龟裂,半晌等不来他的回应,我又随手折了串花枝,轻轻巧巧扔到他头顶去。
青宵只惨叫了很短促的一声,就像一只被掐住嗓子的倒霉鸭子那样硬生生斩断了尾音,他似乎没有勇气抬头直面鬼怪真容,也不敢伸手去拍掉头顶的异物,抖得和筛糠似的了,才从舌尖勉强挤出应答:“也不止我一人碰过你的尸体,我,我只是被大师兄拖着去给人看病,但你、前辈您死得太快了,等我们赶到时,您已经走了……”
“是吗。”
我只这么轻描淡写回了两个字,青宵就莫名激动起来,急道:“不,不怪前辈,是我路上偷懒,拖累了师兄的脚程……请前辈高抬贵手,不要和我计较,我以后一定日日给你烧高香,祈祷你来世投个好——”
“你师兄也见过我的尸体?”
出于我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缘由,我道出了这句没有悬念的问话,青宵果然茫然,他挠了挠侧脸,道:“当然见过啊,就是他让我给你缝尸体呢。”
“为什么他不亲自动手?”
“师兄动手了的,你的心脏就是他给你安回去的!都碎成那个样子了,居然还能想办法给你拼起来……”青宵先是为自己师兄打包不平,可很快就气势减弱,他缩了缩脖子,讷讷地道,“但后面他就不参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