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27)
谢澄这才动了一下,但他依然没回头。
“走了徐风!东西已经还了,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她奋力来拉我,我叫她拉着往回头的方向走了好几步,忽的听见身后传来轻飘飘的发言,谢澄问道:“你不想要吗?”
我立时站定,姬渊再如何愤懑不甘地拽我都无法使我真正移动分毫,许久,我回答道:“还好,我拿来没什么用。”
“你之前说你想要,我以为你会喜欢。”
我顿了顿,实话实说:“不是我想要,是——”
“徐风是要将天下第一剑赢来送给我!”姬渊见拉不动我,索性站出来,她单手掐腰,一口小白牙咬得咯吱作响,“但我已经不需要了,所以这东西你就自己留着吧。”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对话就要到此结束,谢澄轻声道:“你不需要了吗?”
他很缓慢,很迟钝地转过上身,简直像个年久失修没上够发条的机械人偶,不过也可以理解,雨淋多了,换谁都会昏头。
“我一直都不需要。”我的目光在那张熟悉的脸上一触即离,又停顿了片刻,我继续道,“你赢了,姬……小娟也说不想要,那我没理由再和你抢了。”
当着谢澄的面不好直白点出姬渊的身世,毕竟那对尊贵的姬氏兄妹谢澄也是认识的,我下意识改口,莫名其妙一声小娟就道了出来,姬渊听了都愣了一下,可她眼睛很快变得闪闪发亮,嘴边也勾出那种甜丝丝的笑意,连嚣张的气焰也跟着柔顺下来。
她半垂了眸,贴在我手臂边轻声细语:“嗯,我都听你的。”
“……”
谢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姬渊顿时变得极为警惕,眼神刹那间都闪现出一丝与她给人的印象极不相符的厉色,然而没给她作出下一步激进动作的机会,我抬起手,挡在了她身前。
我看着谢澄一步步向我走来,最终在离我半丈远的地方停下。
滴答。
明明满世界都是雨声,唯有自他发梢滴落的这一声无比清晰。
“给你……”他口齿不太连贯地说,“给,给你。”
然后把重新捡起来的天下第一剑,再一次递到我面前。
我说道:“你希望我收下?”
他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就固执地把手伸在那里,我先前只觉得这是柄不错的剑,但直到这一刻,看见它被谢澄持有,才意识到这柄剑确实天下无双。
“你应该把它留着。”我平静地道,“以前那把剑断了不是吗,你该换新的武器了。”
他脑袋慢慢低了下去,持剑的手却渐渐开始发起抖,快要拿不稳似的,这一幕莫名给我以难堪之感,我不由自主想要去扶他一把,可姬渊挂在我身上的手臂却阻止了我的任何轻举妄动。
谢澄齿关节也在打颤,他全身湿漉漉的,叫人想起在风雨中被冻僵了的可怜小猫,连那微弱的求救声都快发不出来,他结结巴巴,口里含糊地道:“我不是为了赢这把剑,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我已经有,自己的剑了……”
“但它已经断了,是时候换成新的了,原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
谢澄抬眼看我。
“我不换。”他哭起来,“我不换!”
我在原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短促笑了笑:“随你,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姬渊也适时提醒我:“走吧,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她的指尖贴着我的手臂下滑,刮过手腕敏感的青筋,触感如同一尾滑不溜秋的小鱼,甜滋滋送进我掌心,与我严丝密缝十指相扣,我知道她是故意做给谢澄看的,也知道姬渊仍对我抱有不可能实现的期待,但……
谢澄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就算我解释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我,至今做的一切,绝大多数都是徒劳无功。
可能没意义本身,也是一种意义吧。
我抽回手,道:“小娟,你先回去,我还有话同这位谢大侠讲。”
姬渊看看我,看看谢澄,她没在此刻闹起来,反而很大度地笑了:“好呀,那我在房间等你,早点回来哦。”
我便脱下自己的外袍,让她拿去当避雨的伞,免得娇贵千金不注意染上个风寒,姬渊兜头披上了它,她双手捏着盖过头顶的衣襟边缘,显得又娇小又灵动,姬渊突然向我靠近一步,我一时以为她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话,刚顺从地弯下身,她就一踮脚,快速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亲。
“谢谢你,徐风,你对我真好。”她高高兴兴地说,“不要聊太久了,我先回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
“……”
姬渊的身影哒哒消失在了雨幕深处,我便转身在亭子里找了个还算干燥的地方坐下来,我手臂随意地搭在靠背上,道:“你也坐。”
他跟个木头一样,直到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谢澄方慢吞吞地动起来,却没有坐到我身边,他将天下第一剑无比谨慎地放到我大腿上,自己则在我面前双膝落地跪了下来。
我打量着他,许久才说:“这就有点吓人了,我还没变成需要你磕头的灵位呢,倒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半刻。”
谢澄没有神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雨丝飘进去,在那透明的球体表面扩散出温柔的涟漪,层层叠叠,最终在悬崖边满溢成倾斜的瀑布。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示意可以由他来把控谈话方向,“至少今天,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听到最后。”
谢澄目不转睛盯着我不再覆盖面具的脸庞,又移转视线,看向我那只搁在膝头的右手。
他慢慢握住了我的手腕,我并未挣扎,只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由他施为。
“痛不痛?”他似是在呓语,“痛吗?”
“不痛。”
“我,我想看看——”
“看什么?哦,我明白了。”
我便依他的心意扯开衣领,将肩头那道狰狞的伤痕展露给他看,正正好是圈在手臂上的一个圆环,不比当初,深粉色的模样如今已经很无害了。
我当着他面活动了一下筋骨,笑道:“看,不痛。”
少顷,谢澄很是迟疑地探出手指,像是想要来抚摸,伸到半途,手却胆怯地缩了回去。
这下我是真的想笑了:“说了不痛,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而且……你不好好确认一下,怎么能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闻人钟?”
“你是吗?”
风雨未停,湖泊上的涟漪还在动荡,那流动的水光让我觉得很美,于是我也伸手去稍微撩了一回,更多的涟漪追随着我的指尖,又恋恋不舍地消失在了湖泊深处。
“我现在是徐风。”我擦着他仿佛不会变干的眼泪,淡淡地道,“你说我是,我就是,你说我不是闻人钟,那我也的确不是。”
“你……你还活着……”
“刚活过来,感觉还不错。”
我还想继续点评主神给出的死而复生项目服务,但实在不习惯谢澄跪着同我说话,就拍拍他的肩膀:“先起来,地上凉,跪着也不舒服。”
从以前到现在,我的话对谢澄来说就是耳边风,我让他起来,他偏不,膝行两步与我靠得更近,一座玉山徐徐倾颓,醉里看花摇摇欲坠,他环住我的腰,将那颗乌发散乱无章的头颅,缓慢地,疲惫地倒在了我的大腿上。
天下第一剑也放在那里,就贴在他脸边,我真怕将他割伤了,只好将手垫在他和剑之间,免得回头还主神一个毁容的天选之子。
他的脸埋在我的掌心,我感觉自己托起了一片湖泊。
“小家。”他很轻地喊道。
如果可以,雨最好能下得再大点,大到巨雷阵阵,暴雨如注,大到风摧房毁,四处成灾,让山峰倒塌,让江水咆哮,这样,我就不用听见谢澄流泪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