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175)
“强大?”菲永先生拉长了他的脸,他浑身上下,从鼻子到四肢,实在是无一处不长,“俄国的确很大,这我承认;但强不强嘛,这还有待商榷。”
“俄国是公认的第一流的强国。”拉特兰先生清清喉咙,“您也看到了,圣彼得堡比起巴黎而言也毫不逊色。”
“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菲永先生十指交叉,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我之前曾经在俄国住过一年,我要告诉您的是……”
车厢前面突然传出马车夫的一句大吼,随即是一阵尖叫声,车厢颠簸了一下,随即那些尖叫声就被甩到了身后。
吕西安从车厢后面的窗户朝后看,“刚才是撞到人了吗?”他看到一群人围上了一个躺在路上的人,那人身穿灰色的大衣,一些暗色的液体正从大衣下方流出来,渗进本就肮脏不堪的积雪里,“我们竟然不停车?”
“一百年前在巴黎,贵族们在街上同样也是从不减速的。”菲永先生毫不意外,“我刚才正要告诉二位呢,这个国家如今还是如同一百年前的法国一样,您看,连城市里都是这样,更不用说俄国的农村了,那里简直就是原始社会,即便在农奴制被废除以后也是如此。”
“沙皇能动员四百万军队。”拉特兰先生指出,“我们能动员一百二十万,而根据估计,德国人能动员一百八十万人。只要俄国人能够吸引八十万德国军队,那么我们就能够在西边占据对德国人的兵力优势。我知道俄国军队装备落后,战斗力存疑,但五个俄国人总能对付一个德国人吧?”
“您忘了奥地利人,他们在加利西亚也能动员一百万军队,这样就是一比二了。”吕西安提醒道。
“一比二也够了。”
“您还忘记了另一点。”菲永先生补充道,“俄国的铁路网密度比起德国和奥地利要低得多,他们要部署这四百万军队可能需要三四个月,而他们的敌人只需要一个月。很可能在俄国人还没来得及完成动员的时候,德国人已经打进了华沙,或者更糟,他们已经打进了巴黎。”
“所以我们才要给他们贷款,让他们实现工业化啊!”
“然而问题在于,工业化和沙皇制度,是不能共存的。”菲永先生疲惫地将后脑勺靠着靠背,他的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而不停抖动着,“这是一个悖论——俄国落后于西方的竞争对手们,如果她不进行工业化,那么就会被外敌欺凌;可若是她实现了工业化,那么沙皇制度就没有容身之地了——这个制度就像是蛋壳,如果一个现代的俄罗斯将要诞生,那么她就必须把蛋壳破开!我们给沙皇的贷款越多,他建造的工厂和铁路就越多,那么这个国家就越不稳定。”
“您未免危言耸听了。”拉特兰先生冷笑,“再说沙皇怎么样,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需要他帮我们分担来自德国的压力,仅此而已。若是他不幸垮了台,那也是他自己的错,不是我们的责任。”
“但愿是这样。”菲永先生又叹了一口气。
他们的马车驶入了著名的百万富翁大街,这条街道两旁分布着圣彼得堡达官贵人与富商巨贾的豪华公馆,而在这条大街的尽头,就是法国代表团下榻的亚历山大饭店。
吕西安的房间是位于三楼的一间套房,这套房由几间连在一起的房间组成,全部都贴着米黄色的墙纸,十分雅致。
他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两只脚踩着地上的土耳其地毯,舒适地伸了个懒腰;而在隔壁,仆人正在把他的随身行李开箱,在屋里摆放好。
吕西安听着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候发出的“噼啪”声,一阵困意袭来,他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
可就当他就要沉入梦乡的时候,门帘被撩了起来,仆人从隔壁走进了大厅。
“德·拉罗舍尔伯爵来见先生。”
吕西安晃了晃脑袋,“我还以为他和部长在一起呢。”
“部长也已经回来了,伯爵是和他一起回来的。”那仆人说道。
“好吧,那就请他进来。”吕西安站起身来,整了整在沙发上被揉皱了的衣摆。
过了片刻,德·拉罗舍尔伯爵走进房间,他还穿着下船时候的那身衣服,用胳膊夹着一个褐色的公文包。
“我希望我没打扰到您休息。”伯爵摘下帽子。
“您来的正好,”吕西安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在长沙发上,“若是您再晚来半个小时,我可能就已经去午休了。今天折腾了一天,我得为晚上的招待会休息一下。”
“我们都应该休息一下。”伯爵将那个公文包放在腿上,解开了纽扣,“但在这之前,有份文件需要您看一下。”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黄色的公文纸,“这是外交部草拟的与俄国人的谈话要点,代表团的每个人在和俄国人打交道的时候都要注意。”
吕西安接过那张纸,很快地扫视了一遍。
“大概的意思就是,不要和俄国人说任何准话,当他们谈到同盟一类的问题时候,就糊弄过去。”他总结道。
“差不多是这样。”德·拉罗舍尔伯爵点点头,“我们愿意和俄国人深化友谊,但前提是他们先把自己的麻烦事解决干净。”
“所以我们不会和俄国签署同盟条约了?”阿列克谢一定会很失望的,吕西安心想。
“这次不会。”伯爵点头确认,“不过我们应当会签署一系列的合作协议,您的银行家朋友们也会给沙皇他想要的贷款,让他得以修建那条西伯利亚大铁路,所以我觉得沙皇和他的大臣们应该会满意的。”他从吕西安手中把那张纸接了过来,又放回到公文包里,“接下来会进行一系列的外交谈判,您作为外交委员会的成员,我希望您能至少出席其中的一部分。”
“当然,我又不是来公费旅游的。”吕西安白了伯爵一眼,他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个人恐怕永远也学不会好好说话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您不希望现在就签订同盟条约,对不对?”
德·拉罗舍尔伯爵扣上了公文包的纽扣,“您为什么这么想?”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把签订这个条约的机会……留给巴黎伯爵。”吕西安的脚尖在土耳其地毯上轻轻蹭了蹭,如果连沙皇都能承认法兰西共和国的话,那保王党一直声称的“共和国让法国成为了欧洲弃儿”的说法,可就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了。
令他失望的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只是耸了耸肩膀,就站起身来,提着他的那个公文包朝门外走去。
可才走了几步,他又转过头来,“您应当小心那个俄国人。”
“您说的是阿列克谢?”吕西安有些不相信,“他没找我要过什么信息,也没让我干过什么事。”
“这样的人通常才最危险,因为他们要的更多。”伯爵掀开门帘,“我们晚上见。”他带着那个宝贝的公文包一起离开了。
第100章 冬宫
这一天的晚上七点,法国使团的成员们登上了为他们准备的马车,前往冬宫参加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为他们举办的招待会。
在这个靠近北极的城市里,太阳不到下午四点就已经下了山,户外的空气阴冷而又潮湿,白色的雾气像融化的奶油一般,沿着建筑之间的缝隙流淌着。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挤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他们的腿上覆盖着厚厚的熊皮褥子,阿尔方斯施展了一些小手腕,确切地说,是付给了相关的接待官员一笔慷慨的小费。于是当吕西安下楼时,就发现自己和阿尔方斯被安排进了同一辆马车。由此可见,在这个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金钱所拥有的魔力都是相同的。
这辆马车虽然有着天鹅绒的衬里和舒适的弹簧座椅,但当他们登上马车的时候,吕西安依旧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冬天河上的一个冰窟窿,幸而俄国人还为车里的乘客准备了熊皮褥子,而随着马车的行进,两个人的呼吸也让车厢里不知不觉地变得暖和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