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3)
“我倒说安七爷你吃了几个豹子胆呢!”善宝定了神,心中已有了计较,重新落座,冷笑道,“你凭什么治我的罪?!我入了咸安宫,犯什么错儿要由内务府拿人,七爷您打算哭着和堂官说是因为逼奸不遂被我误伤吗?您当然也可以依靠家里势力寻我的不是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您要怎么和九格格哭诉您在我这受了委屈的原因?!一闹大,你在学堂里闹的那些个乌烟瘴气的破事还瞒的住?!”
安顺瞠目结舌地看他,脑门上的血还不断地从五指缝间涌下来,脑子里晕忽忽的,却愣是不知道能反驳什么,善宝见几句话已经吓住了他,略安了心,拾起地上的灯烛,重新点上,那厢安顺已回过神来了:“你别得意,善宝你自个儿知道自己的情况,你老子十年前就去了的,你现在没权没势就靠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破世职勉强度日——趁早告你,七爷我没法子明着整你,暗地里也非报这个仇不可!”
正说话大门口忽然响动,紧接着是一阵跑动声,随即是刘全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七爷,内务府秦爷爷正巧望景福宫陈主儿那里送东西,听是七爷您要就匀了点给我们,托您的福小的少走这一趟拉!”
“滚!”安顺没想到刘全这么快就回来了,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冲善宝吼道,“今日之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我看你飞不飞的出我的手掌心!”
“我劝你一条锦被遮掩过,多事不如无事。”善宝并不看他,声音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你若真要闹,我纽古禄善宝奉陪到底。”
安顺气冲冲地一摔手,捂着额头就望外冲,见跪在雪地里的刘全顺势还给了一脚,走到望不见背影了还听的见他打骂身边小太监出气的大声响。
刘全连腿都不敢揉,赶忙起身抢进屋里,见状也大致明白了什么事了,也不敢劝解,只得将屋子里草草收拾了一下,才叹口气道:“他是注定不肯善罢甘休的了。没想到进来了也一样躲不了是非!”
天底下,哪里有真正的净土——如果一个人无权无势,走到哪都是身如浮萍,半点不由人!善宝想到这十年来自己在家的点滴辛酸同方才的凶险万端,不由地眼圈一红,偏又故做坚强,只道:“你怎么去的这么快?”
“奴才知道这安顺不是善茬儿,就留了个心眼,半路上就折返回来——”
“好,你好——也不枉——”善宝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一味儿无意识地点头,刘全看着心里发苦,不由地双膝一软,扑地道:“我是当年老爷福州赴任时候捡回来的一条烂命,没有老爷和大爷一百个刘全都活不下来!这些年夫人老爷相继去了,续娶的又是那般……爷为了二爷为了这家,吃了太多的苦了——”说到这不由地呜呜做声。
善宝静静地端坐着,脸上不知是喜是悲地麻木着,良久才道:“起来吧,别哭了,路,总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去的几天,善宝每日上学总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安顺在那晚之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照样与和他交好的那些亲贵日日招摇而过,见他进出也不过互相以目示意,面带讥笑而已。善宝却始终不敢放心,他太了解这些睚眦必报的亲贵子弟,心想这安顺毕竟不能无法无天,在官学中,他终究得有几分忌讳,自己要和他斗便一定要抓到他真正忌讳——若说安顺真怕谁,那就是整个咸安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学生——富察家的四公子,当今首席军机大臣钦封一等忠襄公傅恒的幼子福长安。且不论他的亲姑姑是当今乾隆帝最钦敬的孝贤皇后,不幸崩驾后乾隆帝足足为她服丧三年,时时入裕陵地宫祭祀追想,至今思念不已——单说富察家一门贵盛,父亲坐镇中枢手持国柄;长兄福灵安出守云南,封疆大吏起居八座;次兄隆安乾隆三十二年尚和硕和嘉格格,受封多罗额附;三兄康安,自幼被乾隆养在深宫,与众阿哥一体看待,乾隆爷曾亲赞“吾家千里驹”,将来之飞黄腾达只在时日——因而福长安虽不过十岁,却是最尊贵优容的,从来眼高于顶。就是天天里占着小聪明淘气胡闹,也没人敢向富察家告上一状。
初一的正日子,照例是由总师傅开讲十三经。这咸安宫总师傅与上书房总师傅不同,上书房总师傅教导的是皇子阿哥,要的是国之大儒,非海内名教第一人不可胜任“帝师”,咸安宫总师傅只要人品学问好,翰林出身满腹经纶,其余也不做苛求,因而吴省兰自乾隆二十八年点了翰林之后,自诩才高八斗日日盼望着做“帝师”能名留千古,不料帝王师没做成,却在咸安宫一呆六年,心中自有一股不足与外人道的失望。
“今日我们开的题是——‘千乘之国’,语出《论语·侍座》——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吴省兰轻抚颔下短须,摇头吟毕,“做策论一篇,限时一柱香。”
这题目少说开过数次了,众人一面摇头窃笑,一面蘸墨疾书,这吴师傅人甚迂腐,谁也不想撞在他手里讨不得好。
善宝誊写完毕,一抬头便见前排的福长安,捏着个小瓷罐,正用根小芦苇干逗蟋蟀玩,不时地发出一阵笑声,善宝略一挑眉计上心来,搁笔微微一笑。
须臾,策论收齐,吴省兰一张张地细看,忽然间变了脸色,拍案怒道:“这是谁做的卷子?!‘千乘之国’这样的堂皇题目,对什么‘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样文不对题生般硬造!简直,简直是胡闹!谁做的试卷!”
福长安抿嘴儿一笑,放下蟋蟀罐子,白白嫩嫩的脸蛋上都是不在乎的得色:“师傅,做策论么本就没要求按八股制式来,言之有理又何妨呢?”
吴省兰心下早已深恨福长安的跳脱无礼,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从来不敢有微词,如今也猜到这样的“策论”也只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敢写出来,心下计较着非得抓着这个机会降伏他不可,于是厉声道:“胡言乱语还说什么言之有理!!‘千乘之国’乃当年圣祖皇帝亲开的科举之题,堂而皇之的天家圣言,如今有人对出这么个话来,是大不敬的罪!上愧于皇上,下疚于为师,为师定要将次事上禀,看看万岁爷对此有何圣裁!”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众人才知道这吴师傅是要认真大动干戈了,若真的上禀,以当今皇帝事事礼尊圣祖康熙的孝心,再加个藐视业师的罪,处罚什么都算轻的,若是被赶出咸安宫,才叫脸面尽失。福长安心里也急了几分,忙左右看看,希望有人替他认了这份罪,不料从前围在他周围一口一个四爷叫的响的人,如今各个或低头不语或左顾右盼,福长安心里又怒又悔又气,年纪毕竟又轻,叫他出来承认是他写的他实在没那份勇气,且此事真闹到皇上,阿玛额娘那,性命脸面还要不要!
正急的火烧火燎没法可想的时候,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师傅,这策论,是我做的。”
吴省兰瞪大眼,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谦逊温和知书答礼,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的善宝会出头承认。
“这话是我写的,但我不认为这些话是胡言乱语——”善宝泰然自若地起身道,“‘千乘之国’的原话是子路说的,而孔圣人不过‘哂之’,因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是讽子路妄自以己才高想执国之牛耳而偏做不到‘循礼谦让’贻笑大方——而圣人最终‘谓然叹曰’的是曾子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以为风致不俗,高过‘千乘之国’许多——超脱于世总好过志大才疏,可笑世人无论身份地位年纪如何,都超脱不得这名利二字——是这个意思。学生想着另辟蹊径再解这段论语,也有个个见微之着以小讽大的意思,与孔圣人之意并无相悖之处。师傅若是觉得学生的策论浅薄粗陋大可指教斧正,但若说学生言语中对圣祖康熙爷不敬那是绝无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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