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122)
钱沣……自尽了……难道自己那一席话,竟使的他断绝生念一死了之吗?痛苦地颦起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钱沣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他能换一种方法……
“致斋!”
他陡然回头,看向那个匆匆而来怒气勃发的男人:“你……你杀了钱沣?”
和珅动了动嘴唇,漠然地转开头,福康安只当他认了,急地捶胸顿足,和珅反冷冷一笑:“你也是来指责我的?指责我冷血无情倒行逆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犯我利益我必十倍讨回!你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不是!”福康安急地直咬牙,恨不得狠狠打醒眼前人,却偏生舍不得,“我是在担心你啊!现在外面都传地沸沸扬扬——你为皇上甘心除掉钱沣,即便他一万个该死,你也不该在这当口逼他自尽!皇上当不起诛杀言官史笔如铁你和珅就当的起?!”
和珅的神色更加冷酷,直盯着他:“……若我说我不曾逼令钱沣自杀,你信么?”福康安呼吸一窒,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在紫禁城见到蓝袍红顶的和珅之时,他心中是何等的震惊绝望!各种传言喧嚣尘上,都说他柔媚侍君不择手段,他那时,竟自以为是地被蒙蔽再可笑一味地对他横加指责!若当初他能多一点的体谅与了解,他们之间还会不会走到如今相见黯然的地步!那么多年的大浪淘沙,福康安也早被磨尽了棱角,不复当年一时之气,冷静下来,他矮下身子,望进和珅的双眼里:“我信……致斋。我从再回京城的那日开始就选择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们已经错过了过去,我不想再错过未来……我刚才是急昏了头,致斋,现在人人说起此事都在腹诽,难道你要背这一世骂名吗?!”
和珅挺直了背:“无论如何,钱沣因我而死。这事,皇上认不得,只有我——出面应了此事,方是正理。”
“你疯了吗?致斋!这些年为充盈国库你改革税制,令行天下,所有官员进京者都雁过拔毛,已是把地方大员得罪光了,贪官现在没有怨声载道,是因你如今威权在握恩宠无比——这虽然是为了国家社稷用之于民,你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的身后退路吗?”福康安从来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说的话却是掏心挖肺一般,甚至带着几丝狂乱的哀求,“致斋……我们辞官吧……待今上百年归老,你我就离了这瞬息万变的朝廷殿堂,泛舟南下,归隐人生……可好?”
和珅如遭电击,彻底地呆在原地——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生将富察家的仕途荣誉看地重过生命的男人,会对他说出“退隐”而字!
他甘心?!如此一个顶天立地旷世将才?!
袁枚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权臣善终者凤毛麟角,若不得早日抽身而出,只怕再难全身而退,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诸多帝政都在他一手掌握,这份责任与荣耀,他放不开,抛不下。
可是福康安说的,他却居然该死地怦然心动!
真地还能幸福吗?在过尽千帆阅尽沧桑之后,还能一起携手,去圆他与他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别耍我了!当初你都不能抛下富察家现在你能?我们都不再年轻了,有些事,已不能如此轻易地说放就放……望哥儿……我不能丢下他教他一个人面对这些豺狼虎豹——就说你府上的德麟,那是你血脉相续的亲生儿子,如今也是堂堂贝勒,你放的下他?瑶林,你与我一样,都已经深深扎根在紫禁城中了!”和珅狠狠地闭上眼,福康安紧紧攥着他的手,低沉的声音却如泣血一般:“孩子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难道我们还要如父辈一样,再去指定他们该走却不愿走的道路吗?你说的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都已被紫禁城熔入骨血之中,抽身谈何容易?但我愿意——为你连根拔起,哪怕血肉剥离!”
一滴泪滑下脸颊,为什么这话不能放在当年!和珅摇着头,放开他的手:“晚了,瑶林……我与乾隆爷立过誓的……一生一世君臣永不相负,他以国士待我我何敢违誓?”
“你……你要永远留在紫禁城,去侍奉下一个皇帝,直至,直至——”
“直至我死……”他站起身,萧瑟的背影竭力地伪装坚强,慢慢地步下台阶,“瑶林,我们……回不去了……”
福康安呆呆地跪在地上,半晌,忽然从喉间深处发出一道压抑的嘶吼——
不——!!!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至苦莫若,求不得——他们之间似乎永远走不出那条死胡同。
乾隆五十九年秋,年过八旬的乾隆终于下定决心要做这千古难遇的圣天子——不日就要择定太子人选,于乾隆六十年宣告天下,传位承嗣。新旧交替之际,和珅内外打理,威权更重,并加爵一等忠襄伯,赏紫缰,赐紫禁城骑马,登上了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端。但和珅却刻刻如履薄冰时时寝食难安,仿佛自己也会一如时日无多的乾隆王朝一般,最终日薄西山。幸而和琳任驻藏大臣五年期满,回京复命,兄弟俩一别多年,再见面时都已年过不惑,所感之事又何止是区区白驹过隙四字——但他搬进和府,丰绅殷德也常来相伴,倒使枯寂多年的和府又有了丝灵动温情。
福长安随着仆人过了垂花门,就见兄弟二人在花园中练剑,和琳也已是威重一方的大将军了,他的剑术多得福康安亲传,早已胜过多年来浸淫文事的和珅许多,此刻却还如几十年前一样,挽着个剑势,乖乖地听着兄长的指点——忽见剑光一闪,三尺青锋堪堪避开和珅,和琳难得地象个大孩子一般吐舌而笑,和珅这才反应过来,半是着恼地道:“差点忘了,你如今的身手,为兄已是及不上的了……”
“我这剑是福帅所授——”和琳忙住了嘴,看了看忽而默然的哥哥,一声叹息,“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要教他等上多少年?”
和珅眉间一动,若说福康安当年那席话不能令他动容却也是假的,但他实在伤怕了,换言之,他万难相信福康安真能撇下一切同他五湖泛舟——正如他不能相信他自己一般。
不想他与他中间,将来有一个人最终后悔——那不若不要踏出那一步。
长安听到二人说这私秘之事,心里一酸,又怕出去见面徒增尴尬,干脆先避到暗处。只听和琳又道:“想起当年从军之始——是去甘肃平苏四十三,他把我从兵部亲自点名提了出来——那时候天下无人不知你与他势同水火,我做着他的亲兵却对这个权贵公子没一丝好感,还时时戒备,就怕他在背后给我放冷箭。后来我才慢慢地看在眼里,大军兵戎缜密日夜行军尚无一丝慌乱,他领军作战非靠祖上余荫而全凭他胸中沟壑……后来经过兰州城,我们都以为大军必要入城休整,谁知他过其门不入,连粮草都不及补给就扑战场去了。首役大胜,主帅的脸上却没一丝笑容,庆功宴后他喝地烂醉,扯着我的手又是哭又是笑——为什么主动请缨追至兰州,却连见他一面都不敢!你是他的弟弟,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变成这样?我那时何其诧异,在我,哪怕在世人眼中都以为你们是相见决然的天敌——次日他酒醒再见,却又是那副冷漠模样,对我没半点异常。再后来苏四十三侥幸突围逃到了华林山,大军紧追不舍情急如火,偏偏他接到桂中堂他们要拿你立下马威替他出气就当即丢下三千子弟兵飞马奔赴嘉峪关,第二天他便赶回来了,征尘满面神色绝然,却什么也没说,只下令总攻叛军——那场战是我毕生打过最惨烈的一场,叛军居高临下,火石雷木接连撞下,他却如发疯了一般身不批甲冲在最前,若非亲信死士们护着,好几次他都得丧命……这场战我们终究是赢了,却赢地惨烈,他周身杀地如血葫芦一般被抬下马,身上伤痕累累没一块周正的地方,他却仿佛不知疼地还要回去厮杀——旁人都道福帅身先士卒勇冠天下,我却觉得……那是因为他最疼的是心……”和琳本是说的极慢,此时却不由地哽住了声音,转向和珅,“哥……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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